亚洲欧洲国产十,日韩中文字幕视频,又长又硬又粗一区二区三区,久久精品视频18,国产精品伦一区二区三区免费看,99视频99,国产又粗又硬又大爽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四川文學(xué)》2025年第7期 | 李木一:繆斯女神
來源:《四川文學(xué)》2025年第7期 | 李木一  2025年07月25日08:10

李木一,90后,四川平武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小說學(xué)會會員,出版有長篇小說《大明龍州土司》,作品散見《長江文藝》《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四川文學(xué)》《青年作家》《延河》《西部》等文學(xué)刊物,曾獲第四屆“金熊貓”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金獎等,入選第四屆“四川小說家星火計劃”。

深夜,桌面梳妝鏡的玻璃鏡面泛起不規(guī)律的波紋,米洛正盯著今年收到的第二十三封退稿信出神。

黑色字跡融化成濃稠的墨汁,從電腦屏幕裂開的縫隙滲出,在櫸木桌面上蜿蜒成一幅小漁村的地圖。米洛認(rèn)得這地方,那是她遠(yuǎn)去的故鄉(xiāng)。她短暫地愣了一下,一抬頭赫然發(fā)現(xiàn),鏡子中那個人脖子上戴著一枚迷你白銀輪盤吊墜,只是那對三十三歲的眼袋,已然退化成十七歲的淚溝,而那段被燒傷過的右手食指第二節(jié),此刻在鏡像里流淌著新鮮的組織液。

米洛以為這是幻覺,忙伸出右手食指,試著去觸摸鏡子中那條十七歲的淚溝,深刻而清晰。一股焚燒紙張產(chǎn)生的焦煳味,順著指尖向上攀緣,直沖鼻腔深處。米洛從記憶的抽屜里翻出一個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那是多年前的一個冬夜,她將自己寫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無相國》的手稿投入炭火盆,熊熊燃燒的火光里爬出了無數(shù)只赤紅的蠕蟲,穿過時間的灰燼,爬進(jìn)玻璃啃食她的鏡像。

隨著米洛一聲尖叫,一支普普通通的黑色中性筆,從鏡子里的另一端唰的一下穿刺出來。那支黑色中性筆泛著廉價塑料特有的冷光,磨砂質(zhì)感的筆帽斜扣著,尾端的金屬夾子因長期摩擦而失去了最外面的鍍層,露出底下暗沉的鐵質(zhì)本色。按壓處的圓形突起處微微發(fā)亮,大概是無數(shù)次被指尖叩擊后留下的油脂痕跡。米洛很奇怪,怎么會平白無故地冒出一支中性筆來?她已經(jīng)很多年沒拿起筆寫作了,早已習(xí)慣用鍵盤在電腦上寫稿。米洛試探性地握住黑色中性筆,筆桿處竟有心跳,她心里狐疑著,把這支筆裝進(jìn)了左邊的衣服口袋里。就在這時,書架上那本《城堡》封面的“K”字悄然脫落,變成一只偌大的甲蟲,一頭鉆進(jìn)斑駁脫落的墻紙后面。書房四壁滲出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黑色菌絲,整個房間分泌出大量細(xì)密的蛛絲,一如兒時父輩經(jīng)常晾曬的漁網(wǎng)。

地圖隨著米洛那支中性筆的心跳頻率明滅,投射進(jìn)桌上的梳妝鏡,浮現(xiàn)出一座被海霧籠罩的小漁村。霧氣從鏡子中飄散出來,將米洛包圍。四周白茫茫的,視線被厚重的白霧遮擋,什么也看不見。困在一片純白里的米洛,完全搞不清楚狀況,惶惑順著背脊的冷汗逆流而上。

一個陌生的聲音驟然響起,音色縹緲清冷,仿佛千年不化的寒冰:“困惑嗎?世間的困惑不在于沒有答案,而在于沒有問題。時間偶爾也會出現(xiàn)失誤和意外,并因此迸裂,在某個房間里留下永恒的片段?!?/p>

從毛發(fā)里急速生長出大量的恐懼,使得米洛的聲線變得虛弱:“你……你是誰?”

那個聲音依然冰冷:“你一直在找我?!?/p>

“你到底是誰?”米洛眼中的畏怯黏稠得化不開。

那個聲音愈發(fā)虛無遼遠(yuǎn):“唯一真實的樂園是我們已經(jīng)失去的樂園,唯一有吸引力的世界是我們尚未踏入的世界。走吧,去你尚未踏入的世界看一看,你就會知道我是誰。”

話音剛落,一陣迅猛的狂風(fēng)襲來,地板劇烈搖晃,天花板上的吊燈跟著墻壁上的黑色菌絲同步墜落,如同一只蛹破繭時產(chǎn)生熾烈的陣痛,掙扎著每一塊肌肉,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吶喊。

整個書房即將坍塌的最后時刻,白霧帶走了米洛。

咸腥的海風(fēng)裹挾著淡淡墨香。米洛數(shù)到第二十四塊礁石時,終于看清楚了那個被漁網(wǎng)包裹的碼頭。月光在潮濕的木板上,流淌成沉重的水銀,天空飛過一群歸家的海燕。遠(yuǎn)處傳來敲擊硨磲的聲響,類似某種快要絕跡的摩斯電碼。

來到碼頭,漁網(wǎng)在桅桿上投下神經(jīng)纖維般的陰影,每個繩結(jié)都系著米洛褪色的童年印記。米洛已經(jīng)離開小漁村很多年了,但她筆下的文字總走不出小漁村的影子。

“又是一個迷途的作家?”一個沙啞粗糲的聲音從漁網(wǎng)深處溢出。

說話的是一個面容可怖的老人,五官亂作一團(tuán),眼裂歪斜,鼻子塌陷成扁平狀,目光呆滯如凝固的玻璃珠,肉眼可見曾經(jīng)歷過一場可怕的火災(zāi)。老人佝僂的脊背隆成弧形,絲絲分明的銀白色頭發(fā)有些反光,里面仿佛游動著磷光閃爍的深海微生物。老人編織著一張新的漁網(wǎng),梭子穿梭時帶起細(xì)碎的星光,那些光芒墜落在成千上萬的網(wǎng)眼中,每個網(wǎng)眼里住著不同的夢,恰似蝴蝶的復(fù)眼。

米洛渴望“作家”這個頭銜已經(jīng)很久了。生活中有不少人稱呼她為“作家”,但她清楚那些掛著戲謔笑容的面孔背后,是排山倒海的嘲諷。她充其量只是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作者,僅此而已。米洛注意到老人腳邊的木桶,里面浸泡著一大把刻著不同名字的鋼筆,黑色墨汁順著銥金筆尖在清水中慢慢擴(kuò)散,炊煙似的暈染開去。其中一支維多利亞時期風(fēng)格的雕花蘸水筆,乍一看有些年頭了,10K實金筆桿裂開一道細(xì)縫,露出里面搏動的鮮紅血管。

米洛走上前去,好奇地問老人:“這些鋼筆怎么都泡在水里???”

“噓!它們在等待繆斯女神的微笑?!崩先瞬[起松弛耷拉的眼睛,笑里透著一股狡黠。

“世界上當(dāng)真有繆斯女神?”米洛的詫異中藏不住驚喜,畢竟那些有幸被繆斯女神親吻過的手指,才能寫出不朽的傳世杰作。都說作家窮其一生在追尋繆斯女神,米洛當(dāng)然也不例外。

“你相信她的存在,她就存在。當(dāng)月光漲到燈塔的第四層圓窗,海底神殿就會浮出水面。但你要當(dāng)心……”老人轉(zhuǎn)過身,望向大海深處,“海里的怪物會吃掉你的標(biāo)點符號,等寫到小說的第七章,你就只剩下驚嘆號可以用了?!?/p>

還來不及問為什么,碼頭的木板猛然震顫起來,米洛脖子上掛著的白銀輪盤發(fā)出振動的蜂鳴。指針瘋狂旋轉(zhuǎn),最終指向海平面以下45°的方向。

苦澀的空氣撕開一道傷口,一名約莫十七歲的清瘦少女,從海面的漩渦處鉆出,一頭霧藍(lán)色長發(fā)披肩,著一襲及腳踝的純白連衣裙,赤足踏浪而來。少女眼窩很深,睫毛濃密,鼻梁高挺,過于白皙的皮膚看起來沒什么血色,有一種不自然的美。她纖細(xì)的左手腕上戴著一串夜光螺手鏈,貝殼之間相互碰撞一下,便會發(fā)出一聲夜鶯的鳴啼,墜落到地上形成一粒沙礫。

米洛總覺得少女很面熟,卻怎么也記不起在哪里見過。如果說是在夢里見過,倒不如說現(xiàn)在詭譎的一切,更像是一場精心編織的夢境。

“莫非這個少女就是繆斯女神?”待少女走近,那股熟悉感讓她不太敢確定,米洛暗自猜想,她應(yīng)該沒有見過繆斯女神才對,不然也不至于在文學(xué)界寂寂無名。

少女的聲音帶著潮間帶的回響:“你不是要找繆斯女神嗎?她就住在靈感之海的海底神殿,我?guī)闳??!?/p>

眼前這個奇怪的少女,她的瞳孔是兩顆跳動的句號,牙齒是兩行排列整齊的省略號,影子是倒置的,那團(tuán)漆黑的輪廓,在沙灘上書寫著反向動作,跟隨浪花沒入潮汐。

米洛終于想起來了,少女是很多年前她筆下的一個小說人物。她激動地沖少女呼喊:“小西,你是小西!你怎么從我的小說里走出來了?”

少女帶著疏遠(yuǎn)的禮貌,對米洛說:“在你創(chuàng)造的那個世界里,或許我被叫作小西??晌也⒉皇悄銊?chuàng)造的?!?/p>

“不不不,你就是我的短篇小說《復(fù)制者》里的主角,你原本是一個正常的人類少女,十七歲生日那天,因一場交通事故,意外被改造成了人工智能機(jī)器人,難道你全忘了嗎?”米洛驀地想起喬治·馬丁的《子女的肖像》。

小西帶著一絲輕蔑的笑意,搖了搖頭:“我是繆斯女神所創(chuàng)造的。是繆斯女神讓你在靈感之海的岸邊采擷到一朵浪花,你才能在浪花的反光處看見我的倒影。真搞不明白,為什么你們作家總是那么自以為是,老是把自己當(dāng)成造物主?!?/p>

“等等,你的意思是你先于我的創(chuàng)作存在,我能寫出你完全是受繆斯女神的照拂?”小西的回答顛覆了米洛的思維邏輯,她從未想過自己辛辛苦苦構(gòu)思的小說人物,竟原本就存于世間,她不過是偶然發(fā)現(xiàn)才能夠依葫蘆畫瓢寫出來。

小西重重地點了點頭:“是啊。正因為如此,才會有那么多作家想要尋找繆斯女神,幾千年來前赴后繼,綿綿不絕。你不也是為此專程而來的嗎?”

“原來那個聲音是繆斯女神……”米洛恍然大悟,這才明白她一路跌跌撞撞在尋找的是什么。

小西上前一步,轉(zhuǎn)過頭,望向米洛,輕聲對她說:“走吧,我給你帶路。”

米洛不清楚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對未知的恐懼有增無減,不知道是否該信任這個本該熟悉卻又陌生的小西:“既然你都不承認(rèn)你是我創(chuàng)造的,你為什么要無緣無故地幫我?”

“你這人廢話怎么這么多!這是繆斯女神派給我的任務(wù)啊?!毙∥髡f罷,又補(bǔ)充了一句,“我必須完成任務(wù),否則我就會從靈感之海徹底消失?!?/p>

米洛心中確有疑慮,可眼下并沒有更好的辦法,要找繆斯女神還得依靠小西帶路。先相信,再質(zhì)疑。米洛嘗試去安慰自己,等找到繆斯女神再說,她已經(jīng)沒什么好失去的了,小西應(yīng)該沒有理由害她。她摸了摸胸口懸掛的白銀輪盤,深吸一口氣,對小西說:“走吧,辛苦你了,小西?!?/p>

“既然你習(xí)慣叫我小西,那也行吧。”小西捋了捋耳邊的碎發(fā),“反正我從誕生那天起就沒有名字。興許在別人的小說里,我被叫作小東、小南,或者小北,甚至其他難聽的名字。相比起來,小西這個名字還算不錯,至少不拗口。”

兩人并排而行,朝靈感之海走去。

海水的冰涼令米洛警覺起來,她停下腳步,擔(dān)憂地問小西:“再走下去,我會淹死在靈感之海嗎?我游泳技術(shù)很爛的,沒法做到長時間憋氣啊。”

小西嘴角浮起一彎詭秘的月牙:“其實你來到這兒之前,就已經(jīng)死了?!?/p>

“什么?”米洛不敢相信,差點腳一軟就滑下去。

倒是小西撲哧一聲笑了:“嘻嘻,跟你開玩笑的?!?/p>

“這玩笑一點兒也不好笑?!泵茁灏T了癟嘴。

小西盯著米洛的眼睛,一臉認(rèn)真地對她說:“只要你保持對繆斯女神的虔誠,繆斯女神會賜予你一道屏障,海水無法吞噬你,火焰無法灼燒你?!?/p>

米洛撓了撓腦袋,忍不住問出一個憋了很久的疑惑:“你們靈感之海的人,說話都這么做作嗎?”

小西白了米洛一眼:“你筆下的人物不是都這樣說話的嗎?我看你一直都這么寫呢?!?/p>

米洛略顯尷尬地笑了笑,咽唾沫似的把想說的話吞了下去。

沿著海岸線,兩人繼續(xù)往前走,海水淹沒了米洛的腳踝。這一次她沒有惶恐,而是閉上眼誠心禱告。真如小西所說,米洛四周形成了一道圓形白色屏障,將她和海水隔絕開來,看上去像一個裝在套子里的人。這讓米洛在海里也如履平地,能夠輕松自由地行動。二人向海的更深處走去,她們經(jīng)過的一塊礁石上布滿大小不一的藤壺,好似一個名詞前面疊加了無數(shù)個形容詞,有種笨重的累贅感。

海底傳來管風(fēng)琴的轟鳴,米洛看見自己的影子,在深水中扭曲成宋體小四的字號。斑斕的魚群從身邊游過,每一塊鱗片上都印著不同書籍的封面。小西忽然停在一處奇特的珊瑚前,形狀貌似一個沙漏,上半部分積滿蒼老的皺紋,下半部分沉淀著嬰孩的乳牙。

“怎么停下了?”米洛跟上去問道。

小西站在原處,喃喃地說:“接下來看你的了。”

“看我……什么意思???”話畢,米洛聽見遠(yuǎn)處有什么東西在沙沙作響。

米洛朝聲音的方向望去,那些曾被她用退格鍵刪除的文字,此刻化作瘋狂生長的褐色海藻,飛速往四周蔓延,滲出瀝青般的黏液,帶著墨跡特有的鐵銹味撲向她的面門。很快,米洛被海藻團(tuán)團(tuán)圍住。

“不!”米洛嚇得踉蹌后退,滑膩的藻群已纏上那層包裹她的屏障,布滿倒刺的尖端如毒蛇吐信,懸在她喉結(jié)上方三厘米處。滴落的黏液沒有溶解在海水里,而是釋放出一股熏眼睛的腥臭,想要將她蠶食干凈。

眼看那些章魚觸手般的海藻,就要穿破屏障伸進(jìn)自己的身體,米洛的驚慌無以復(fù)加,求助聲快要撕裂喉管:“小西,我該怎么辦?快救救我??!”

反倒是小西一點兒也不擔(dān)心,她平靜地告訴米洛:“閉上雙眼,什么都不要想,繆斯女神自然會給你指引?!?/p>

“你確定?”米洛覺得小西又在開玩笑,但眼下情況危急,她不得不照做,別無他法。

小西淡淡地說:“信不信由你。”

先相信,再質(zhì)疑。米洛再一次勸慰自己,閉上了雙眼,強(qiáng)迫自己不要思考任何問題,讓整個人完全放空。

果不其然,海藻立刻停止了襲擊,將張揚的枝葉收了回去,匍匐在海沙上等待新的時機(jī)。米洛的世界頃刻間陷入一片黑暗,如同浩瀚的宇宙,沒有盡頭,沒有邊界,充滿了各種不確定的可能性。在濃稠的黑色里,米洛瞥見了點點星光。那些星光像火球,越飛越近,遽然膨脹成一個個水母般的圓形透明艙體,每一個艙體膜里都有一個閃光點在跳躍。

小西一反常態(tài),此時主動問起米洛:“你看見那些思想閃光點了嗎?”

“看見了,好像還挺多的。”米洛閉著眼答道。

“很好。你現(xiàn)在要做的是,找到一個不存在思想閃光點的空白艙體,然后用手抓住它?!毙∥髟俅翁嵝衙茁澹霸谧サ娇瞻着擉w之前,千萬不能睜開眼睛,否則你就再也看不見它了?!?/p>

“你玩兒我是吧?這么黑,怎么看得見一個不發(fā)光的東西!”米洛感覺很扯淡,但依然沒有睜開眼。

小西還是那句話:“信不信由你?!?/p>

米洛一時啞口無言。她繼續(xù)閉著眼睛,將自己湮沒在遼闊的黑暗空間。片刻安寧后,她覺察到靈魂在真皮層下面蠢蠢欲動。不安分的靈魂沿著肉體后背那根脊柱線,驀地撕破一道狹長的豁口,伸出一只沾滿鮮血的手,搖搖晃晃從皮囊里爬了出來??斩吹能|殼由此變得很輕很輕,像個人形氣球,向上緩緩浮動。

米洛忽然意識到,這不就是一個不存在思想閃光點的空白艙體嗎?她張開雙手,想要捕捉那個沒有靈魂的軀殼,可不論怎么用力擺臂跳高,她都只能看軀殼越飛越高,像極了多年前她眼睜睜看著理想與現(xiàn)實漸行漸遠(yuǎn)。

“果然還是不行嗎……”米洛悲哀地想。

小西在一旁看著眉頭緊鎖的米洛,笑笑不說話。

米洛放下疲憊的雙臂,用目光為軀殼送行。令她沒想到的是,軀殼漂浮到一定高度,居然自顧自地停了下來,似乎在等待什么。靈魂霎時變得羽毛般輕盈,朝著軀殼飛升而上。米洛以為這一刻靈魂即將回歸軀殼,一切歸于平靜。然而,當(dāng)靈魂升到半空,與軀殼達(dá)到同一水平線時,靈魂并沒有回到軀殼里面,而是輕輕牽起軀殼的手,宛如一對躺在墓穴里看藤蔓爬滿墓碑的戀人,溫馨得很詭異。靈魂的右手與軀殼的左手十指相扣的指縫處,倏忽一下溢出一股銀白色的泉水,大抵是與海水的密度差異過大,二者并不融合。泉水越涌越多,流經(jīng)的地方擅自吐出一條幽長的密道。

“這是專屬于你的思維甬道,總算開啟了。你可以睜眼了。走,我們一起進(jìn)去?!毙∥髋牧伺拿茁宓募绨?,右手食指的指甲蓋上開出一團(tuán)鳶尾花形狀的墨團(tuán)。

甬道里布滿起伏的溝壑,還好有成群的螢火蟲,才不至于看不清前方的路。洞壁上有用石塊刻下的一些久遠(yuǎn)字跡和符號,被風(fēng)化后有些模糊,看起來像是某種詛咒的密語。

不知道是不是觸碰到了洞壁,米洛直感到掌心又癢又痛,仿佛有千萬只蟲蟻從掌紋鉆出來,貪婪地咬噬她的血肉。

米洛低頭一看,手掌正在發(fā)生變異,她趕忙攤開掌心問小西:“小西,快看看我這是怎么了,是不是被什么病毒感染了?”

小西瞟了一眼,不緊不慢地說:“噢,你被文字寄生了?!?/p>

“什么!那我會變成怪物嗎?”米洛感到一陣后怕。

小西一臉坦誠地看著米洛:“你本來就是怪物啊?!?/p>

米洛咬了咬下嘴唇:“這玩笑并不好笑?!?/p>

“哈哈哈哈哈哈,看來我的黑色幽默還不夠純熟,跟你一樣還需要大大提升?!毙∥靼胛嬷?,笑得很大聲。

“說真的,被文字寄生后會怎么樣?你肯定知道,快告訴我吧。”米洛帶著祈求的口吻。

小西眨了眨眼,跟頭發(fā)同色系的睫羽忽閃忽閃:“繼續(xù)往前走,時間會給你答案?!?/p>

“能別賣關(guān)子嗎?最起碼得讓我有個心理準(zhǔn)備啊!”米洛越說越崩潰。

“這不是得埋個伏筆嗎?”小西催促米洛,“別廢話,快走吧。走出思維甬道,前面就是倒生林了。”

米洛只好不再說話,跟在小西后面前行。走著走著,甬道漸漸有了刺眼的亮光,如一柄銀劍劈開凝固的夜空。甬道的盡頭在強(qiáng)光中蘇醒,洞壁上斑駁的水珠便有了棱光,順著雜亂的紋路滾落,折射出彩虹的碎屑。

米洛低頭凝視自己的手掌,皮膚下涌動著液態(tài)的文字。那些方塊字像被困在琥珀里的遠(yuǎn)古昆蟲,在毛細(xì)血管間無序游走,不時撞擊表皮形成凸起的墨色腫塊。她越看越熟悉,這些文字并非外來入侵者,每個筆畫都帶著她青春期的潦草筆跡。

“這不是我十七歲寫得亂七八糟的東西嗎?”米洛的指尖一觸碰腫塊,皮膚即刻透明化,顯現(xiàn)出皮下淋巴液里有關(guān)愛情的詩句。那些被時光漂白的文字重新吸收色素,變得殷紅,如初生嬰兒的臍帶血。

“萬事萬物從來不會消亡,而是會換一種形態(tài)重生。當(dāng)然也包括寄生這種形態(tài)?!毙∥髦噶酥盖胺?,“你看到那些螢火蟲了嗎?”

米洛這才注意到,洞穴里的螢火蟲此刻正在集體墜落。螢火蟲剝落翅膀的聲音細(xì)如流星,墜地時炸裂成琉璃碴,殘渣里封存著人類最原始的敘事沖動。那是某個原始人用赭石在洞穴畫下第一頭野牛時的戰(zhàn)栗,楔形文字在泥板上刻下史詩時的灼熱呼吸,莎草紙上墨跡未干的亡靈書在月光下蒸騰著霧氣。

“我們得趕緊走了,思維甬道馬上要閉合了?!币构饴菔宙湴l(fā)出刺耳的警報聲,小西急忙抓住米洛的手腕,兩人開啟瘋狂奔跑模式。

身后甩開的甬道漸漸消融,如同被橡皮擦抹去的鉛筆痕跡。甬道閉合處傳來一聲被退稿時程式化的郵件提示音。

沖出甬道的一剎那,米洛被強(qiáng)光刺得睜不開眼。等視覺重新聚焦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片由標(biāo)點符號構(gòu)建的熱帶雨林里。

逗號形狀的藤蔓纏繞著分號結(jié)構(gòu)的喬木,句號狀的菌類在引號形的落葉堆中膨脹收縮??諝饫镲h蕩著一對對括號,組成了一朵朵略顯抽象的云彩。

“這里就是倒生林?!毙∥鞲鷤€導(dǎo)游似的,給米洛介紹,“這里埋葬著被作家們遺棄的靈感胚胎,都還沒有成型,便成了這些標(biāo)點符號的養(yǎng)分。”

米洛心中莫名滋生出一陣感慨,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破折號,放在耳邊,還能聽見某個中年作家的夢囈:“我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在它還沒學(xué)會呼吸之前,就把它拋下了懸崖……”

小西一把拽開正聽得認(rèn)真的米洛,“小心驚嘆號!”

一個巨型驚嘆號從天而降,將米洛原本站立的位置炸開一個深坑,泥土飛濺處升起蘑菇云狀的墨團(tuán),邊緣不斷滴落著腐蝕性的血紅色液體。

“謝謝你,小西……”米洛話還沒說完,沒留意一腳踏入了一旁黏糊糊的沼澤,整個身子慢慢往下沉,越掙扎反而越陷越深,“救命!這又是什么?。俊?/p>

小西看了看黑色沼澤里翻涌的一個個句子,告訴米洛:“這些都是你曾寫過的句子,由于太軟綿無力,后來慢慢匯聚成了沼澤?!?/p>

“你能先拉我出來嗎……”沼澤已經(jīng)漫過米洛的腰際,她越發(fā)著急,“小西,你別光顧著說話,救救我??!”

小西微微一笑,對米洛說:“你著什么急??!這種時候都是會機(jī)械降神的。你寫了那么多這樣的小說,你還不清楚嗎?”

米洛的眼珠無語地向上翻動,倒生林的植物根系突然猛烈顫抖。綠色海浪里鉆出一個矮小瘦弱的身影,手持一根布滿尖刺的荊棘,粗獷的五官配上黝黑的皮膚,一頭油膩的黑色長發(fā)披散著,半張著嘴,露出一口齙牙,活像個丑陋的怪物。

“快看,是守林人救你來了!”小西沖米洛喊道。

正當(dāng)米洛以為守林人會上前解救她,但見守林人急速沖刺,縱身往前一躍,猛力揮舞著手中的荊棘棍,劈頭蓋臉地?fù)舸蛟诿茁宓奶祆`蓋上。來不及驚叫出聲,米洛在絕望中閉上了雙眼,整個身體一點一點沉沒于沼澤的糜爛之中。小西沒有透露出半分哀傷,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搖曳在她的面龐。

小西的目光回落在守林人手中那根荊棘棍上。橄欖綠色的荊棘棍仿佛是個導(dǎo)體,那些寄生在米洛體內(nèi)的文字,倏地全然被吸附走了,通過荊棘棍徑直流向守林人的軀體。米洛被文字寄生的痛楚,卻給予了守林人電流般的快感,恰似一道上乘的補(bǔ)品,令守林人如沐春風(fēng),一臉暢快。原本瘦小的守林人舉起兩只胳膊,短時間長高了許多,繃開有彈力的皮膚,體形增加了一倍,變成一個壯碩的大塊頭。

守林人不會說話,咧開大嘴朝小西笑了笑,似乎在表達(dá)某種感謝。小西用眼神示意守林人,該把米洛撈起來了。也許是二人之間維系已久的默契,守林人點點頭,一腳踩進(jìn)沼澤,將米洛從烏黑的泥沼中撈了起來,扔在附近由分號構(gòu)成的植被上。做完這些,守林人眼巴巴地看向小西。直到聽見小西說:“放心吧,過不了多久,我又帶食材來看你,一定不會讓你再餓瘦了?!笔亓秩诉@才滿意地離去,背影在豐茂的倒生林彌散開來。

米洛迷迷糊糊醒來后,發(fā)現(xiàn)鎖骨處的白銀輪盤在不停震顫。指針分裂成十二個不同方向,每個分針末端都黏附著一個微型版本的自己。有咬著黑色中性筆在周記本上寫作的少女,有瘋狂砸鍵盤和鼠標(biāo)的暴怒怨婦,有對著鏡子練習(xí)簽名幻想有一天會派上用場的妄想者,有深夜失落地盯著電腦屏幕發(fā)呆的迷惘者……

大腦一片混沌的米洛,問身旁的小西:“在我的印象中,剛才我好像被那個守林人打了一棍,后面發(fā)生什么了?我完全不曉得了?!?/p>

小西將躺在植被上的米洛拉起來:“那個守林人其實是在救你,你身上寄生的文字被打跑了,不信你看看你的掌心。”

米洛低頭一看,掌心里蠕動的文字果然不見了。掌紋完好無損,那根事業(yè)線還是一如既往地短了一截。米洛回過神來,拎起脖子上的白銀輪盤給小西看,“這個輪盤怎么一直在動???我怎么又有種不好的預(yù)感。不對,我怎么要說‘又’這個字……”

說著說著,米洛驚覺地發(fā)現(xiàn)所有問號形狀的蕨類植物霎時集體開花,每朵花蕊中都坐著一個消失的作家。有的被自己的隱喻反噬,身體長出烏鴉的黑羽;有的被困在意識流漩渦里,五官如融化的蠟像向下流淌;還有的正取下一根肋骨作筆,蘸著骨髓寫字,每寫一個字就會撕下一塊連著筋的皮膚。

“這些是?”米洛的喉嚨發(fā)緊。

“他們都是自愿成為養(yǎng)料的朝圣者?!毙∥骼^續(xù)說,“在迷宮里成為迷宮本身,本身就是最崇高的獻(xiàn)祭。”

不多時,整片倒生林跟著白銀輪盤一齊顫動。所有標(biāo)點符號同時發(fā)出蜂鳴,在空氣中激蕩出不同的使用規(guī)則。米洛看見一個書名號正在分裂增殖,每個分身擁抱著不同文學(xué)體裁的棺槨。詩歌的棺木鑲滿意象的水晶,散文的靈柩纏繞著故鄉(xiāng)的鎖鏈,小說的骨灰盒里傳出對白的回響……

“倒生林要塌了,倒下的樹干會鋪成一條路,快走吧!”小西說完,拉著米洛就往前跑。

米洛一邊跑一邊發(fā)牢騷:“還得闖多少關(guān)才能見到繆斯女神啊?怎么跟游戲里打BOSS一樣,非得設(shè)置那么多兇險的關(guān)卡,每次差點兒就沒命了!”

“在高潮到來之前不鋪墊這么多能行嗎?”小西瞪了一眼米洛,“既然你這么說的話,你本來還得先去譫妄水母宮、冰祭壇,才能到達(dá)海底神殿的,那我讓你都跳過吧,直接去海底神殿見繆斯女神?!?/p>

“還可以這樣操作?你早說啊!”米洛反應(yīng)過來,停下腳步,盯著小西,“不對,你干嗎突然對我這么好?”

小西緩緩說道:“還不是看你可憐。”

“可憐?”米洛氣憤地甩開小西的手,“我最討厭誰可憐我,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憐!”

小西拍了拍米洛的肩膀,笑著對她說:“哎呀,你聽錯了!我說的是‘和你有緣’。你不是寫過一個關(guān)于我的小說,還給我取了一個這么好聽的名字嘛。看在咱倆這么有緣的分上,我才偷偷幫你提速,繞過最難的兩個關(guān)卡,還不是為了讓你早點見到繆斯女神。你是誤會我的一片好心了。”

米洛并不相信小西的這一套說辭。不過要是真能早點見到繆斯女神,也不失為一件天大的喜事。米洛沒有再說什么,而是默默牽起小西的手,踏上前方那條由無數(shù)根大樹軀干鋪成的路,繼續(xù)奔跑。

全力往前跑的米洛沒有發(fā)現(xiàn),小西被頭發(fā)遮住的耳后顯示出一行提示信息:“任務(wù)時間已不足,請攜帶目標(biāo)盡快前往海底神殿?!?/p>

穿越倒生林后,雄偉瑰麗的海底神殿赫然出現(xiàn)在米洛眼前。

穹頂垂落的珊瑚骨刺間,懸浮著成千上萬顆瑩潤的黑珍珠,散發(fā)出內(nèi)斂深沉的光澤。米洛的腳步聲在回廊激起中、英、法、德、日等二十種常見語言的回音。她抬頭往上一看,神殿穹頂?shù)溺娙槭堑箲业你灲痄摴P尖??諘绲拇髲d里擺放著一面兩米多高的大鏡子。烏金鑄就的鏡框爬滿倒生荊棘,每片刺尖都懸著凝固的血珀,框沿蝕刻著腐化的玫瑰花,花瓣早已全部凋零。鏡面滲出紫羅蘭色的汁液,延展到地面形成菌絲狀的裂紋,流淌為一片渺遠(yuǎn)的陰森。

鏡子旁擺放著一排排玻璃展柜,各式各樣的器官浸泡在福爾馬林液體里。其中一個眼球標(biāo)本猛然轉(zhuǎn)向米洛,虹膜上的螺旋紋路逆時針旋轉(zhuǎn),嚇了米洛一跳。

“這是王爾德的笑聲標(biāo)本,于一八九五年四月六日清晨采集?!毙∥髑昧饲闷渲幸粋€球形玻璃器皿,金色液體里沉浮著一段牙齒狀的珍珠。

小西剛給米洛介紹完,玻璃容器便無拘地左右搖蕩,癲狂的笑聲混著顫音噴涌而出,震碎了附近展柜里的知更鳥喉骨。知更鳥喉管跟隨破損的玻璃容器掉落在地上,發(fā)出巨大的聲響,米洛這才看到地毯竟是由她的稿件鋪就。那些被退回的篇章在地上不服氣地打滾,錯別字蛆蟲般在段落之間來回鉆行。

四周猝然亮起一圈幽綠磷火,小西霧藍(lán)色的頭發(fā)逐漸斑白,皮膚變得薄如蟬翼,能清楚地看見她體內(nèi)的齒輪。她的聲帶是一條噴碼輸送帶,振動時不停噴出油墨的氣息,對米洛發(fā)出機(jī)械性的聲音:“我們還是來遲了……繆斯女神等你很久了,她在等所有自以為是的賭徒?!?/p>

“小西!小西……”看著正在變異的小西,米洛沒有任何辦法阻止。

地面眨眼間裂開透明蛛網(wǎng)狀的縫隙,從地下緩緩升起一座由書籍砌成的王座。層疊的書本在磚縫間發(fā)出呻吟,書脊上的燙金書名不停轉(zhuǎn)換拼寫的方式。當(dāng)王座上的高大背影轉(zhuǎn)過身來,米洛的視網(wǎng)膜當(dāng)即被灼出兩行血淚??娝古竦拿嫒荼粺o盡的黑暗浸染,沒有任何五官,黑洞般有無數(shù)維度在暗物質(zhì)中坍縮,正以光速吞噬所有試圖逃走的粒子。

“讓我們來做個交易吧。用你的心臟換一個永恒的意象,或者用腦前額葉換三個神來之筆,抑或是……”繆斯女神的聲音空靈得像來自天界,她猛地掀開頭皮,顱骨內(nèi)竟是波光粼粼的靈感之海,“現(xiàn)在就跳進(jìn)來吧,成為我的第153762804個神經(jīng)元。”

“我們現(xiàn)在不就是在靈感之海的海底嗎?”米洛愣在原地,無邊的恐懼滲透進(jìn)臟器,“難道說……”

話還沒說完,米洛在那面古怪的大鏡子中瞥見一個有些熟稔的身影。一個老人坐在堆滿作廢稿紙的書房里寫作,佝僂的脊背上棲息著一大群枯槁的飛蛾。老人的右手緊握著一支鋼筆,筆尖滴落的不是墨水,而是混合著腦髓與汗水的淡黃色液體。老人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米洛呆住了。米洛認(rèn)得她,她就是在小漁村遇見的那個老人!更可怕的是,老人此時正在撰寫的手稿內(nèi)容,就是米洛來到小漁村后的一系列經(jīng)歷。

“你終于來了?!崩先藴嫔5穆暰€揚起一捧釋懷的沙,“四十年了,我每天都在等你從鏡子里醒來?!?/p>

“什么?”米洛的太陽穴撕裂般疼痛,記憶如暴雨傾瀉而出,零碎的畫面在鏡中人的瞳孔里循環(huán)放映。

“創(chuàng)作是永不停歇的自我獻(xiàn)祭。所謂靈感,不過是結(jié)痂的傷口里開出的花。所有的捷徑都是向后的歪路,唯有踩著自己的骸骨方能前行。真正的繆斯女神,不過是千萬次推翻重寫時,鋼筆與紙張摩擦產(chǎn)生的疼痛火花。記住,真正的繆斯女神住在這里。”老人用滿是皮膚增生組織的右手食指,指了指她正在龜裂的頭顱,骨縫處飛出一束流星般短暫的光,老人跟著那道光一起不見了。

“你可以否認(rèn)我的存在,但只要有人相信,我即存在。我永遠(yuǎn)存在,亦無處不在。哈哈哈哈哈哈……”繆斯女神發(fā)出尖嘯般的笑聲,她的臉還是一團(tuán)看不見任何表情的黑霧。

繆斯女神公式化的笑聲還在神殿回蕩,那支寫到快要沒水的黑色中性筆,忽而自動飛出米洛左邊的衣袋,筆尖生長出吸血鬼的獠牙,懸在半空中。米洛脖頸上那枚白銀輪盤滴答滴答地開始融化,輪盤表面的羅馬刻度在扭曲中重新排列成懷表的弧度,時針與分針掙脫機(jī)芯,于半空化作兩只通體晶瑩的蜉蝣,在短暫的相遇后破碎成粉末。

米洛趁機(jī)握住那支中性筆,將筆尖狠狠插入白銀輪盤的齒輪中。時間在筆尖與齒輪接觸的須臾間,液化成無數(shù)碎片向四方迸射,帶著強(qiáng)勁的能量砸向神殿粗壯的科林斯石柱。石柱受到劇烈沖擊,不堪重負(fù),眼看整個神殿就要坍塌。米洛望見滿天時間碎片里,有無數(shù)個自己在不同的地點以不同的姿態(tài)寫作,而她已經(jīng)分不清楚究竟哪個才是真實的自己。

“快走!”小西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手腕上的那串夜光螺手鏈扔向米洛。

“小西,那你呢?我們一起走吧,一起離開這里!”手鏈咻地一下變成一枚碩大的夜光螺,將米洛罩在里面,隔絕了外面的紛擾和混亂。

“我注定是逃不掉的……我不想再騙你了,我會永遠(yuǎn)存在于你的筆下……”小西異化的臉上掛著最后一抹微笑,她變得愈發(fā)透明,帶著濃濃的油墨味,直至徹底消失。

最后一根石柱倒下,整座海底神殿已化作一團(tuán)久久不散的塵煙。地板上稿件里的文字生出虬結(jié)的根須,將整座神殿的廢墟編織成一張泛黃的羊皮紙。繆斯女神早已不見蹤跡,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就像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

米洛保存好剛寫完的終章,關(guān)閉電腦,抬頭一看窗外,天已亮了。

桌子上那面梳妝鏡被晨光蒙上一層柔紗,映出米洛憔悴的面容。眼袋是未完成的寫作計劃,白發(fā)是廢棄的修辭手法,皺紋是參閱過的筆記折角。電腦旁有一張手繪的小漁村地圖,是米洛憑借童年記憶畫的,也許不是那么精確,起碼大概方位是對的。米洛伸出右手食指,輕輕觸摸盒子里那枚白銀輪盤吊墜,輪盤上的浮雕紋路掠過第二節(jié)指節(jié)處的傷疤,那團(tuán)遙遠(yuǎn)的火光從多年前一直燃燒到現(xiàn)在。

米洛對著鏡子戴好白銀輪盤吊墜后,又打開抽屜,取出一串夜光螺手鏈,佩戴在左手腕上。貝殼相互碰撞發(fā)出清脆的響聲,跌落在桌子的木紋上,碎成一堆泛著海洋質(zhì)感的文字。那些文字徑自排列組合成一句話,似乎是小西的溫馨提示:“在每個夢被揉碎的時刻,繆斯女神會再一次拋灑餌料。請記得將信念擰成燈芯,以孤獨鑄造燈架,把歲月熬成燈油,用退稿信燃作星火,那才是作家在暗夜里自旋成光的長明燈,它將慈悲地照亮荒原上每寸未被丈量的跫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