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欧洲国产十,日韩中文字幕视频,又长又硬又粗一区二区三区,久久精品视频18,国产精品伦一区二区三区免费看,99视频99,国产又粗又硬又大爽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綠洲》2025年第2期|老藤:廢墟上的薩日朗(中篇小說)
來源:《綠洲》2025年第2期 | 老藤  2025年07月25日08:24

張冠之從風軟雨細的江南來,一篋書、一方硯、一支筆,沿著北上的運河從蘇州府至通州,進京城,歇息幾日再一路向東,沿著那條皇帝回奉天祭祖的大御路,來到距離塔子溝幾十里的打鹿溝。他在平泉州雇的腳夫和毛驢到打鹿溝就是終點,事先約好至打鹿溝路標為止。打鹿溝是大御路上人人皆知的地方,但眼前的景致卻異?;臎?,腳夫說你在這荒郊野外下車行走,能成嗎?他說這里離塔子溝不到二十里,走走無妨。他想,此行本來就是邊走邊看,在打鹿溝走走,說不定會有所發(fā)現(xiàn)呢。他謝過腳夫,付了銀兩,望著回頭走遠的腳夫和毛驢,心頭涌上一絲惆悵。

尋根問祖是國人與生俱來的人生執(zhí)念,對于讀書人來說,生命的去向固然重要,但來處才是根系所在。弱冠之年過后,張冠之總希望能奔赴家譜中記載的漠北,去尋找屬于自家這一支脈的源頭,這源頭對于他來說有些虛幻,像祭臺上飄忽不定的香煙,連灰燼都無法觸摸。他想,應(yīng)該到漠北去一趟,哪怕面對的是一抔黑土、一截殘碑、一個口口相傳的故事,心里也會感到踏實。先祖并非虛無,家譜中有清楚的記載,只是缺少傳家的實物可以瞻仰。他想如有可能,就寫一本《榆州紀略》,刊刻后發(fā)放給蘇州府的張氏家族,讓長眠地下的先祖在族人的心目中立起來。原本他還有些負擔,因為漠北一般指的是大漠以北,當他查閱遼史,發(fā)現(xiàn)先祖所在的榆州是在遼西時,他不再有顧慮,因為遼西有條暢通的大御路,行走并無障礙。聽說他要去遼西,一位同窗勸他:危邦不入,亂邦不居,苦寒之地,恐有匪患之亂,還應(yīng)三思而后行。他搖搖頭道,草木一秋尚有果實,人生在世豈能白活一回,去遼西尋根問祖若能有所著述,上報先祖,下遺子孫,不必再猶豫。

張冠之把北上尋根問祖的想法告訴父母,父母未加阻攔,只是擔心他的安危。他說關(guān)東劫匪以尚義聞名,懂得“四不劫”古訓,讀書人不是商賈,想必劫匪也不會為難。

乾隆四十六年,輕裝的張冠之懷揣一個族譜中抄錄下來的地址和一幅地圖獨自踏上了漫長的北上之路。他沒有更多去想為什么要走,只是覺得應(yīng)該走。他也沒有想此行要獲得什么,只是覺得走上一趟,寫點有關(guān)先祖的文字也就足夠了。很多事就是這樣,做,本身就是答案。

族譜中有這樣的記載:先祖張守直滄州為官,其子建立歸順遼朝,官至榆州刺史,遼天顯五年十月十六日染疾卒,春秋四十有七,依其囑葬于榆州二十里堡。張冠之對族譜中這段記載一直銘記在心,他遍考蘇州府張氏族譜,找到一條重要線索:金滅遼后,確有一撥張姓族人從關(guān)外遷至姑蘇城,繁衍至今,漸成旺族。

黃塵滾滾,落葉飛舞,當走過了整個夏天的張冠之駐足于打鹿溝路碑時,已經(jīng)是塞外的寒秋了,單薄的長衫被秋風掀起,絞成一條短而粗的衣索,泛著波濤的白浪河上不時傳來孤雁的哀鳴,像是在訴說落伍者的苦悶,背風的山洼處有吃草的羊群,卻不見牧人。他知道這是當年曹操征戰(zhàn)烏桓的地方,曹操在這里大獲全勝,班師奔赴大海,寫下了那首著名的《觀滄?!?。曹操遠征白狼山獲勝,自然詩興大發(fā),而自己剛剛飄落于此,尚無定所,心里沒有絲毫詩意。

忽然,一塊碎石帶著風聲飛過去,打到一只離群的羝羊身上,那羝羊便得了命令一樣忙不迭地跑回羊群。沿著石塊的方向?qū)とィl(fā)現(xiàn)枯黃的草叢中立著一匹低首吃草的棗紅馬,在馬的下方,一個著紫色長袍的青年牧人正斜臥在軟軟的草地上,嘴里銜著一截干草,樣子很是悠閑。

這風景在江南是不會有的。

遠行者最大的驚喜就是在荒無人煙的原野上遇到人,孤獨會吞噬興致,瓦解意志,而一旦沒有了興致和意志,遠行者剩下的只有疲憊。他向青年牧人走去,牧人身邊的黑色牧羊犬汪汪吠起來。

青年牧人回頭看了看,喝令牧羊犬不要再叫,牧羊犬很聽話,雖不叫,卻一直警惕地看著他。當張冠之走近他的時候,青年牧人半坐起身,張冠之注意到了牧人的五官,高高的顴骨上一雙警惕的眼睛黑曜石一般冷峻,右手緊握腰刀的木柄,這一定是個蒙古族牧人了。

張冠之用江南文人的禮節(jié)拱手作揖,然后問塔子溝怎么走?在問這個青年牧人之前,他在路上問過匆匆而過的馬幫是否知道古代的榆州城在哪里,但那些紫黑臉膛的馱主聽不懂他的江南方言,紛紛搖頭而去,他心里清楚,整日為生意而疲于奔命的馬幫,不會去關(guān)注一座廢棄的古城。現(xiàn)在,他問眼前這個青年牧人,不再問榆州,而是改成問當?shù)毓俑诘厮訙稀?/p>

牧人雖然聽不懂他的江南話,但似乎明白這位讀書人是問路而來。張冠之從懷里掏出一張絹制的地圖,上面有塔子溝的標記,他把地圖展示給牧人看。牧人會說漢語,起身用馬鞭指了指遠處一片連綿的山巒,告訴張冠之過了那片山,有一個康官營,過了康官營再往東走,就能走到塔子溝。

謝過牧人,張冠之背起書篋向那片遠山走去。遼西的山野植被繁茂,路邊不時有躥出的野兔和突飛的雉雞,他不由得想起了邊塞詩人高適。他喜歡高適的詩,尤其對《營州歌》中“虜酒千鐘不醉人,胡兒十歲能騎馬”特別感興趣,詩中的虜酒到底是什么酒?千鐘不醉該有多大的酒量。每次吟誦這首《營州歌》都會令他浮想聯(lián)翩,因為詩中的營州與自己先祖供職的榆州皆在遼西,而且相距不遠。人往往都是這樣,一座本來毫不相干的城市,僅僅因為那里曾經(jīng)有過一個與你有關(guān)的人,那城市便會變得親近,變得讓你牽掛。榆州是胡漢雜居的地界,先祖作為首任榆州刺史,施政難度可想而知,但先祖不僅施政有方,而且后人六代世襲刺史,這別說在遼西,就是在中原、江南地區(qū)也實屬少見。出發(fā)時他就想,一定要多打撈一些民間記憶,為值得驕傲的先祖寫點什么。

江南水鄉(xiāng)的婉約讓人粗放不足而細膩有余,不知從何時起,張冠之在心理上對江南的細膩有一種抵觸和反叛。在他眼里,大漠孤煙、長河落日似乎更適合自己。對遼西大地他早就魂牽夢縈,只要典籍中有遼西的字樣出現(xiàn),他都像沙礫中發(fā)現(xiàn)珍珠一樣會用心鉆研一番。步入遼西大地,他沒有絲毫陌生感,一切都是似曾相識。比如路邊的酸棗樹,果實紅盈盈、亮晶晶,看一眼嘴里就有酸水涌出。比如山坡上枝干嶙峋的老槐樹,在宋元兩朝的畫作里,常常有這種槐樹出現(xiàn)。還比如天空中盤旋的蒼鷹,翅膀一動不動,卻能在天空久久地盤旋,讓他想起白居易的詩:十月鷹出籠,草枯雉兔肥。這鷹可不是獵人放的,它是天空的主人,居高臨下傲視一切。

他走了百余步,頭頂傳來大雁高亢嘹亮的叫聲,他抬起頭,發(fā)現(xiàn)人字形的雁陣正在南飛。他想,剛才孤鳴的大雁可以歸隊了,雁陣聲聲,目的就是呼喚落伍者并相互鼓勁兒,大雁的團隊意識令人敬佩。他見過農(nóng)家飼養(yǎng)的鵝,事實上鵝的叫聲與大雁的叫聲基本相同,區(qū)別在于大雁可以翱翔遠飛,而鵝只能在農(nóng)家池塘里戲水。從遼西到衡陽的回雁峰足有數(shù)千里之遙,大雁尚不畏難,自己走走停停來遼西又有何懼!他對自己說:大丈夫志在四方,粗獷的遼西才是男人的天地。

繞過牧人所指的那片山巒,他發(fā)現(xiàn)鄉(xiāng)路上出現(xiàn)了勒勒車軋出的車轍,車轍曲曲彎彎,一直伸向遠方。車之所向,必有人居,他加快了腳步,知道牧人說的康官營就在前方。拐過一處山腳,右前方一個土臺上出現(xiàn)了一座灰色的佛塔,他心里一陣驚喜,遼西多遼塔,這佛塔屬于遼朝無疑。他下路撥開枯草,快步走到保存尚好的佛塔前,繞著磚塔轉(zhuǎn)了一圈兒。這是一座密檐式佛塔,由臺座、須彌座、塔身、塔檐和剎頂組成。他數(shù)了數(shù),佛塔共七層,除了塔鈴多有殘缺外,其他還算完整,看來當?shù)厝藢Ψ鹚嘤芯次?,不愿意拆塔造屋。他注意到塔的東南方有一處殘碑,走過去看了看,碑雖殘缺,但陰刻的字跡尚清,碑上有“二十里堡”四個陽文篆書大字。他記得這四個字也在史書中出現(xiàn)過,心里不免有些驚喜。

他四處看了看,發(fā)現(xiàn)山谷中生滿茂密的楸子樹,一條清澈的溪流在楸子樹下汩汩流淌,從楸子樹的上方眺望過去,便可見山坡上經(jīng)過霜凍的柞樹,火紅的柞樹林燃遍了半個山腰,把山巔的巉巖都烤得赤紅。忽然他發(fā)現(xiàn)對面山巔的巉巖上蹲著一個人,誰會蹲到巉巖上呢?太危險了,他揉揉眼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只大雕。大雕威風凜凜,紋絲不動,像在等待烤熟的食物。他從沒見過這般大的猛禽,目測揣度,這只通體黧黑的大雕翼展應(yīng)該不下一丈。張冠之被這佇立的大雕給嚇住了,童年時他不止一次聽說過大雕傷人的故事,傳說中的九頭老雕把人掠到巢中逼人為仆,發(fā)怒時會把人拋到巢下摔死。張冠之偷偷地覷著巉巖上的大雕,心想一旦大雕俯沖下來,他就用背上的書篋來擋住大雕的利爪,作為文人,他的武器只有一篋書。突然,他發(fā)現(xiàn)大雕騰空起飛,果真俯沖下來,而且是沖著他而來,大雕并攏了兩翼,眼看就要扎將下來,他投降一樣舉起書篋,緊緊閉上眼睛,心想,蒼天怎會如此無情,自己剛到遼西就要命喪雕爪,他躬身匍匐,拼盡全力喊了一聲:神雕不要害我!

書篋掉到地上摔開,線裝的詩書散落一地,一本《朱子家訓》竟?jié)L落到了溪流旁,差點掉進水中。大雕的利爪沒有抓到自己,驚魂未定中他卻聽到一聲撲響,看到大雕摔落在他前面不過十步遠的草叢里。大雕在痛苦地撲騰,雕的前胸插著一支帶著羽翎的利箭,他恍然大悟:原來大雕被人射落了。

謝天謝地!他雙十合十,努力平息著自己的心跳。

1

耳邊傳來一陣咯咯的笑聲,笑聲脆如銀鈴。

循聲望去,他看見楸子林里走出一個穿著綠袍的少女,少女個子很高,皮帶束腰,足蹬棕色皮靴,身后背著箭囊,腰帶上掛著一把帶鞘的攮子,攮子的紅穗格外醒目。少女一手持弓,一手彎腰撿起那本《朱子家訓》。少女的臉像石榴一樣紅潤而飽滿,沒有系頭巾,一頭烏發(fā)編成了幾根發(fā)辮披散開來,顯示出一種與江南佳麗迥然相異的風采。

這正是想象中塞外女子的英姿,像畫上的王昭君,又像沙場上的花木蘭,挽弓射大雕,風情似烈火,沒想到自己會與這樣一位女子相遇,這就是所有文人墨客所夢想的邂逅吧。

看樣子你不是本地人,被大雕盯上可不是好事,女子說,大雕不會吃人,但利爪會揪走你的辮子。

張冠之起身拱手作揖,連聲道謝。

女子把《朱子家訓》還給他,道:讀書人呀,稀罕。

他簡單做了自我介紹,說先祖八百年前在遼朝做過榆州刺史,盡管榆州早已不在,但自己來遼西是為了尋根問祖,哪怕找到一段殘垣斷壁或者一處荒冢墓碑,記下幾個傳說也就心滿意足了。

少女說:八百年前的事呀,恐怕只能去問桑吉上師了。

他問桑吉上師是什么人,少女說是萬祥寺的大喇嘛,也是自己的老師。他問萬祥寺怎么走,少女說正好回家順路,可以送他過去。他說請稍等片刻,剛才匍匐在地弄得灰頭土臉,到河邊洗洗臉再走。他快步來到河邊,挽起長衫衣擺,雙手捧起河水洗臉。河水甘洌,帶有一股甜甜的果香。他用汗巾擦了臉,站起來朝少女點頭示意可以出發(fā)。少女一手提著大雕,一手持弓,很專注地看著他問:你怎么像個女子呢?看你的臉,細皮嫩肉像羊脂一樣。他有些羞赧,說江南人皮膚細膩一些是氣候所致,相信在遼西過些時日,臉色會像馬幫馱主一樣紅黑。

我不喜歡馬幫馱主的臉色,像死狍子肝,少女說,臉像白月光才耐看。

他沒見過死狍子肝是什么顏色,但他見過豬肝,豬肝顏色太暗,紅與暗交織,那顏色不會可愛。北上之前,他曾對著鏡子自嘲,這張臉能不能適應(yīng)遼西的風沙,在蒼涼的遼西,一張白臉絕對算不上優(yōu)點,吵起架來連對手都會鄙視你。不僅在遼西,整個關(guān)外都是如此,在大碗吃肉、大碗喝酒的風俗洗禮下,粗糲才是男人的標配。

他從少女手中要過大雕,大雕看起來大,其實還沒有背上的書篋重。女生引他走了一段路,才看到路旁一棵槐樹下拴著匹白馬,這是女子的坐騎。兩人無法騎一匹馬,少女讓他把大雕和書篋系到馬背上,然后牽馬與他一道步行。

少女說自己叫蘇日娜,家在萬祥寺前的康官營,父親及三個兄弟平時放牧打獵,有時三五天不回,她不喜歡在野外宿營,就在打鹿溝一帶獵些雉雞、野兔,射到大雕的時候不多,偶爾能獵到狍子和野鹿。他說剛才提了提老雕,感覺很輕,沒有多少肉,獵之何用。她說獵到大雕和蒼鷹都送給桑吉上師做干雕干鷹,這里家家戶戶喜歡懸掛干雕干鷹。桑吉上師制作的雕鷹不腐爛不掉羽,像活的一樣。

他問桑吉上師怎么會知道有關(guān)榆州的事。蘇日娜說上師是活佛啊,活佛哪有不知道的事情?她想了想又說,滿肚子故事的人還有孛額,孛額是薩滿,孛額能和神靈對話,不知道的事可以向神靈打聽。

謝謝你給我介紹了這樣兩位能講故事的人,他說,擇時我定會去請教二位。

從二十里堡走到康官營,也就一個時辰多一點,路上他向蘇日娜介紹了蘇州府的情況,告訴她蘇州又叫姑蘇,有著名的虎丘、寒山寺,姑蘇城到處小橋流水,樹木四季常青,有委婉動聽的昆腔兒和女子喜歡的蘇繡等。蘇日娜聽得入迷,說自己最遠才到過塔子溝,好想去姑蘇看看,桑吉上師教過她一首詩,她還記得這樣幾句:姑蘇臺上烏棲時,吳王宮里醉西施,吳歌楚舞歡未畢,青山欲銜半邊日。她想見識一下吳王宮里到底是什么樣子。他笑著告訴蘇日娜,吳王宮早就不在了,這首詩重點不在寫吳王宮,是提示君王不能荒淫奢靡,否則一定會樂極生悲,毀掉大好前程。

一路交談,臨近康官營時,兩人已經(jīng)熟悉起來。蘇日娜說她在這里生活了十七年,還沒聽說過榆州,你會不會走錯了地界。張冠之卻信心十足,說遼朝榆州有史可查,只是文字甚少,八百年前廢棄,估計會有遺址存世。

為了個遺址跑這么遠的路,還背著書,連個褡褳都沒有,別說劫道的響馬,就是狼見了你都會哭的。蘇日娜說。

劫道的響馬見了我不感興趣可以理解,狼見了我為什么哭?他有些不解。

因為你太瘦了,身上沒肉可吃。蘇日娜說完,自己咯咯先笑了。

他也笑了,說遇見你是我的幸運,我相信你介紹的桑吉上師和孛額,是打開榆州之謎的兩把鑰匙,更要感謝你在大雕利爪下救了我。

蘇日娜止住笑說:大雕利爪太邪乎,一爪下去,頭皮就掀蓋兒了。

他打了個寒戰(zhàn),心想,頭皮被扯掉人就廢了,當和尚都無法剃度。

康官營村口有一棵大樹,雖然樹葉零落,卻高大粗壯,樹形甚好,樹上有個喜鵲窩,但看不到喜鵲。他注意到樹干上被人系了許多紅布條。他問這是什么樹,蘇日娜說是黃金楸,建營時就有的一棵神樹,自己幼時生病,認了神樹做干媽,此后病就蘇雀一樣飛走了。

認樹做干媽?他脫口問。

認樹為干媽是當?shù)仫L俗,這棵神樹到底有多少干親誰也數(shù)不清。

康官營由近百幢青磚青瓦的屋宇構(gòu)成,全營無一處蒙古包,亦不見帳篷,這在牧區(qū)是少見的情形,說明此地物阜民豐。街道上鋪了碎石,用青磚鑲起了牙子,每組屋宇都是一正兩廂的三合形式,配之以齊眉高的院墻和考究的大門,讓人一眼就辨出這是食皇糧俸祿的官宦之地。從康官營北望,就是令人不得不仰視的萬祥寺,萬祥寺屹立在廟峰山下,殿堂為歇山式建筑,寺里有兩棵翠綠的古松,松下經(jīng)幡飄搖,這是一座不缺香火的寺廟。

蘇日娜拴好馬,把弓箭和獵物放入廂房,然后帶他去見桑吉上師。蘇日娜像一只歡快的小鹿拾級而上,把背負書篋的張冠之遠遠拋在了后邊。蘇日娜推開了虛掩的山門,一個穿赭紅色袈裟的喇嘛正在清掃落葉,蘇日娜和他說了幾句什么,喇嘛讓她稍候,然后放下掃帚轉(zhuǎn)身回到屋內(nèi),不一會兒,便雙手托著一條黃色的哈達從山門緩步走出來迎接張冠之。張冠之有些受寵若驚,一邊道謝一邊接過哈達戴在脖頸上。北上之前他做過功課,喇嘛迎接平輩之人,會把哈達送到手上,接過哈達后需自己戴上。他知道,桑吉上師如此高待自己多半是看了蘇日娜的面子。

與桑吉上師做了簡單交流,他發(fā)現(xiàn)這位和藹的上師話語不多,卻句句意味深遠。上師聽了張冠之的來意后,說要了解榆州,最好不去塔子溝,住在康官營最方便。蘇日娜說康官營沒有客??勺≡趺崔k,上師說若不嫌棄,公子就住寺中僧舍好了。

張冠之有些喜出望外,連忙作揖致謝。

就這樣,張冠之住進了萬祥寺,與桑吉上師成了朋友。

2

桑吉上師來自避暑山莊,年輕時曾在青海一家寺院常住,通過辯經(jīng)取得格西資格,歸來成為萬祥寺堪布。桑吉上師見博識廣,德孚眾望。讓張冠之欽佩的是桑吉上師對江南文化情有獨鐘,一次兩人對話,桑吉上師背誦了那首家喻戶曉的《楓橋夜泊》。桑吉上師說詩中寫了寒山寺,詩便有了佛性,羈旅也就有了靈魂寄托。張冠之此前沒有想到這一點,桑吉上師無意中的一句話讓他耳目一新,似乎悟出了這首詩新的禪理。

提到榆州古城,桑吉上師果然知之甚多,說榆州城乃遼太宗年間所建,當初用來安置俘獲的鎮(zhèn)州兵民,首任刺史正是張建立。在張刺史的治理下,榆州街市繁華,百業(yè)昌盛,一度成為大遼屈指可數(shù)的富庶之地,可惜世事滄桑,迭代無常,榆州在金皇統(tǒng)三年被廢,現(xiàn)今荒草萋萋,連廢墟都難辨認。

我想去古城廢墟看看。張冠之急不可耐。

住下來,慢慢捋。桑吉上師說,做事好比讀經(jīng),要剝絲抽繭,不要火急火燎。

張冠之點了點頭,說他此次遼西之行,做了用時一年的打算,何時去古城廢墟,一切聽上師安排。

桑吉上師說:一年就是四季,住滿四季,就等于住上百年、千年,因為百年也好,千年也罷,無非是四季的輪回。

住滿四季,就等于百年、千年,桑吉上師的說法令他心中竊喜,他在做一年計劃的時候可沒有這種覺悟,只想熟知每個季節(jié)的風物,好寫《榆州紀略》,桑吉上師如此一講,他真想為自己的決定擊掌。

桑吉上師生活極為規(guī)律,誦經(jīng)、勞作、接見信眾、舉辦法事,除此之外,還教十幾個大大小小的童子讀書,康官營無庠序,萬祥寺便承擔起教育營中童子之責任。萬祥寺與江南漢傳佛教儀軌有所不同,寺中每件事他都頗有知曉的興趣,但他心里一直不忘榆州大事,只要有閑暇,他就遍訪四鄉(xiāng)老者,尋問榆州舊事,而且一一補記在冊。桑吉上師給他一本書《柳邊紀略》,讓他寫《榆州紀略》做些參照。他翻閱這本薄薄的紀略心想,柳邊早已廢棄,卻以紀略傳至今日,如果自己能順利完成《榆州紀略》,就等于讓榆州活了過來。

在一個寒冷的冬夜,他無意中看到桑吉上師和弟子圍在紫銅火鍋前吃涮羊肉,他裝作沒有看見,悄悄轉(zhuǎn)身離開。德高望重的桑吉上師怎么能吃肉呢?這可是修行大忌、破戒之舉啊。他百思不得其解,一個人在屋內(nèi)發(fā)呆。蘇日娜來探望他,他說了自己的疑惑,蘇日娜說這有什么呀,塔子溝多數(shù)喇嘛都吃肉,遼西天寒地凍,不吃肉如何熬過嚴寒?他搖搖頭道,既然已入佛門,就該接受清規(guī)戒律,忍住口腹之欲。蘇日娜說,桑吉上師常說三凈肉是可以吃的,三凈肉是非因我殺之生、非親眼所見殺生、非自己殺生,這些肉是干凈的。他抬頭看了蘇日娜一眼,沒想到蘇日娜這么有學問,三凈肉這個說法他還是頭一次聽說,這一說法符合孟夫子君子遠庖廚之道,孟夫子說君子之所以遠庖廚,是因為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三凈肉的說法與孟夫子的教誨有相通之處。

去古城廢墟是一個未解的心結(jié),因為上師一直沒有帶他去的意思。一天,他和桑吉上師在寺院散步,他忍不住問:當一件事情擺在那里,見與不見有什么結(jié)果呢?桑吉上師沉默少許,面無表情地說:眼為心鏡,照見就會入心,照不見則心如空閣。他說我來探尋榆州,就是為了心閣不空。桑吉上師道:空與不空不在鏡子,而在鏡子所照之物。

他愣了一下,沒有再提此事,他知道,依桑吉上師的智慧,此事定有安排。

桑吉上師是個注重傳授知識的老者,除了教蘇日娜讀書外,他所教的十幾個童子也都有所開化,開始講究禮數(shù)。桑吉上師傳授童子主要是學識啟蒙,從不講高深的經(jīng)書,其內(nèi)容除了文字外,多為鳥獸草木,孩子們聽得頗有興趣。張冠之覺得萬祥寺從某種程度上說已經(jīng)是鄉(xiāng)間庠序。

從桑吉上師這里張冠之了解到康官營的前世今生??倒贍I不大,卻有皇家血脈,營中男丁人人是馬上好漢,個個精于騎射,這里先有寺,后有營,營借佛光,寺獲營力,近百年來寺營共生共長,從沒發(fā)生過無妄之災(zāi)。

桑吉上師說這一帶原來是草肥水美的山谷,溪水冬日長流,常有群鹿來此飲水,有牧人在這里搭起蒙古包,放牧狩獵。康熙十四年孟春,這里來了一標軍騎,騎中有一英俊將軍,箭法甚為精湛,一人獵獲猛虎一只,鹿六只,狍無數(shù),軍校們在營帳前卸下獵物時,蒙古包中的牧人紛紛前來圍觀,人群中有一少女,見到將軍獵獲猛虎,眼露仰慕之情。將軍無意中也發(fā)現(xiàn)了人群中笑容微綻的少女,將軍很是驚奇,想不到在這游獵之地竟有如此國色天香的女子,愛慕之情油然而生。事后,將軍派人探訪,得知這少女乃出身名門,是元朝開國功勛烏合臺后裔。于是將軍與烏家開始有了交集,牧人們喜愛這位英姿勃發(fā)的將軍,稱將軍為“少官”。少官自與烏姓少女相見一面,有些情不自禁,派人去烏家邀請烏女到帳中一敘。烏家對少官頗有好感,加之漠北民風少有禁忌,當日少官便與烏女有了肌膚之親。少官圍獵期滿,離開前囑咐烏女,若有身孕可攜子進京,并留下題字扇子一把。次年,烏女果然生下一男孩,烏家派人攜扇子送男孩進京。事后,朝廷撥專銀修建了康官營,少官親筆提寫了打鹿溝三字,康官營將其刻碑,立于大御道旁。烏女之父烏古碌被封為喀喇沁旗扎薩克??倒贍I歷經(jīng)數(shù)代,英雄輩出,現(xiàn)營中主事的蘇日娜之父烏察安是個心地像大草甸一樣寬廣的男人,三個兒子像三只獅子,野狼見到三兄弟都會望風而逃,蘇日娜更是聰穎過人,騎射兼?zhèn)洌韼讲蛔岉毭?。提到蘇日娜,桑吉上師有些遺憾地說自己只是教了蘇日娜一些瑣屑之學,其他六藝自己愛莫能助,建議張冠之騰出些閑暇,教蘇日娜學些書畫技藝。張冠之欣然應(yīng)允。

3

冬至日,大雪大風結(jié)伴而至,僅一個早晨,便吞噬了打鹿溝大大小小的溝壑,抹平了廣袤的原野。

從沒見過雪的張冠之面對大雪除了驚愕還是驚愕,這哪里是雪花大如席,這簡直就是大雪如狼群!

風雪中戴著赤狐皮帽子的蘇日娜來到寺里,她抱來一件羊皮袍,是用羊羔皮縫制的,張冠之穿在身上柔軟而溫暖。

謝謝你,他望著赤狐帽下那張紅撲撲的臉說。

你是先生我是學生,不能說謝。蘇日娜說,在打鹿溝,沒有羊皮襖過不了冬,再說你要是凍壞了,誰教我書畫?

蘇日娜已經(jīng)跟張冠之學了一些書畫之藝。

蘇日娜聰明過人,書畫技藝一點即通,而且落筆從不猶豫,看來文武之道完全可以相得益彰,他所熟悉的江南女子則少有這種文武兼?zhèn)洹?/p>

蘇日娜也讓張冠之拈拈弓,相比之下,張冠之射箭就十分笨拙,一張?zhí)K日娜能用來射雕的弓,他怎樣用力也拉不滿,射出的箭搖搖晃晃,全不知靶子在哪里。他想,當年那個國色天香的烏家少女之所以能看好少官,與少官射到的獵物有關(guān),在女子眼里能射虎者都是英雄,判定英雄的標準不是武器而是獵物。想到這里,他便有些自慚形穢,自己莫說射虎,就是一只野兔從腳下逃遁,自己也只能撫弓興嘆。

蘇日娜離開后,穿戴整齊的桑吉上師來了,看到羊皮襖,上師道,雪中送炭,蘇日娜真是善解人意。

桑吉上師看著寺院里的雪,目光一點點抬高,望向遠方。張冠之站在他身旁,問他在望什么。上師目光堅定,自言自語道,雪,畫出了廢墟的輪廓,該去古城了。

雪畫出廢墟的輪廓?張冠之在心里重復(fù)了一遍,沒有多言,跟著桑吉上師走出寺院,在風雪中朝著西南方向走去。

腳下沒路,兩人走的是開闊的干河床。雪下的鵝卵石高低不平,走上去一步一滑,無法快步前行。

我們?nèi)タ垂懦菑U墟嗎?他在身后問。

桑吉上師頭也不回地說,當然。

他吭哧吭哧跟在上師身后,北風很硬,像荊條抽在臉頰,好在蘇日娜給的羊皮襖格外保暖,加之雪中跋涉,運動讓身體不斷發(fā)熱,他沒有感到有多冷,倒是覺得桑吉上師的袈裟有些單薄,他心中很是過意不去,桑吉上師畢竟是老年人,風雪天為了他親自帶路來看古城廢墟,這是在真心幫助他。

雪沒有減弱的樣子,平心而論,他對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沒有什么好印象,這雪既沒有滿樹梨花的浪漫,也沒有紛紛揚揚的朦朧,而是像白沙,像細碎的冰粒,打在兩頰、鼻子和眼瞼上,針刺一樣疼。他想象中的雪應(yīng)該是帶有一絲暖意,一絲溫柔,落到臉上會瞬間融化掉。他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有時干脆閉著眼睛走,前面有上師引路,他不用擔心自己會滾進溝里。

幾只野兔從側(cè)面跑過,野兔跑不快,卻蹦得有半人高,像羚羊一樣躬身彈起,這也是雪深所致,此時如果有獵狗攆它,獵狗也跑不過兔子,因為獵狗沒有兔子蹦得高。遼西的野兔脊背是褐色的,腹部呈白色,當?shù)厝私兴疤垺?,桑吉上師說野兔、狼群和獵人,是三個連環(huán)套,跳貓多,招來了草原狼,草原狼讓牧人不得不成為獵手,蘇日娜的三個哥哥就是在獵狼中贏得了好名聲。

不時有雉雞從雪中飛起,雄性雉雞飛起來有點張揚,好像在炫耀它斑斕的翅和尾。桑吉上師說雉雞的缺點是飛不遠,能飛的飛禽翅膀不會畫蛇添足,越簡單越好,比如天鵝、大雁,還有丹頂鶴,它們的翅膀沒有鮮艷的色彩,卻能振翅高飛,而濃妝艷抹的雉雞只能是留鳥。遼西是候鳥必經(jīng)之地,留鳥不是很多,留鳥的翅膀多有退化,想飛也飛不走,溫暖的江南對于這些留鳥來說,連夢都談不上。

他在后面問上師,當年為什么會選擇萬祥寺,從規(guī)模看萬祥寺畢竟是小寺。桑吉上師說:看事不能只看眼前,誰敢說將來萬祥寺不會成為關(guān)東名寺。上師說當年自己走遍遼西,最后被塔子溝這座城池所吸引,塔子溝有城無墻,民風古樸,教化有方,梵鐘陣陣,自己從沒見過一個城池如此不設(shè)防,而且有這么多梵鐘塔鈴,他在讀到通判哈達的一首詩后,遂下決心,選擇了在萬祥寺弘揚佛法、化度眾生。

張冠之問:哈達通判寫了怎樣一首詩?

桑吉上師說:哈達通判是讀書人,寫有塔子溝八景八首詩,首首都是絕唱。八首詩即《西梁曉鐘》《建昌夕照》《凌河青漲》《高峰積翠》《東山霽雪》《榆林夜牧》《綠蔭灌圃》和《北嶺樵歌》,其中第一首《西梁曉鐘》最可稱道。詩為七言律詩,詩文是:

良霄萬簌絕無聲,倏有晨鐘郊外鳴。

嘹亮乍疑吹鐵笛,悠揚猶似撫琴箏。

五更夢喚霜天曉,十里音傳風月清。

漠北紛紛萍水客,誰能于此獨忘情。

聽完桑吉上師的吟誦,他覺得該詩最后一句太好了,就像是寫給他的一樣,自己孤身來到遼西,不也是一個萍水客嗎?難怪桑吉上師能被這首詩打動,想必桑吉上師當時的心境恐怕與當下的自己十分相似。

他問桑吉上師:塔子溝乃塞外城郭,為何有城無墻呢?無墻如何抵御強賊,保護民眾?張冠之一直沒有去塔子溝,不曉得這里還有一座沒有城墻的城。

桑吉上師說:有就是無,無就是有,這是建城人秉持的理念,正因塔子溝沒有城墻,幾百年來才未罹破城之災(zāi),免遭兵燹之亂,而世上有多少百仞高城毀于戰(zhàn)火,僅以你所尋找的榆州為例,那是大遼一座方圓千丈的重鎮(zhèn),可謂壁壘森嚴,今日看來還不是一片廢墟?有城便有守,有守便有攻,有攻便有滅,而無城便無防,無防便無戰(zhàn),無戰(zhàn)便能存,就是這個道理。

張冠之聽后頓如醍醐灌頂,桑吉上師看問題就是與眾不同,這一說法古人有過實踐,戰(zhàn)國時期的滕國不設(shè)國防,卻存世近八百年,也是這個道理。

兩人來到一條封凍的河邊,爬上一處土崖,可見河邊相當開闊的一塊平原。平原雖被大雪覆蓋,卻有些黑色的線條縱橫交錯,像篆刻上的鐵線,雖然很細,卻能辨得清。桑吉上師指著平原道:這里便是榆州古城。

他忽然明白桑吉上師為什么說雪能畫出廢墟的輪廓了,如果沒有雪,很難看出古城廢墟的輪廓,有了白雪的覆蓋,廢墟的輪廓就被大雪拓了出來。他感到心里在咚咚作響,呼吸有些急促,眼前雖然是古城廢墟,從輪廓上看卻是方方正正,黑線皆成對稱排列,足以看出建城者的中庸理念。

為什么大雪沒有掩蓋古城的輪廓?他不解地問。

天之道是損有余而補不足,高者抑之,下者舉之,夏草遮蔽廢墟,而冬雪不壓殘垣,有反就有正。

他想了想,上師說的沒錯,若是夏季來看,因為荒草覆蓋,確實難以看出輪廓。

城,在與不在無關(guān)緊要,緊要的是心中有城。桑吉上師說,雪后帶你來此,廢墟既無瓦礫,也無荒草,除了條條鐵線再無其他,至少你不會失望而返。當然,夏季古城也不是沒有看頭兒,夏季的廢墟上長滿了薩日朗花,紅彤彤的,一枝枝像古城燃燒的燭火。

薩日朗花?他從沒聽說過這種花。

是的,薩日朗,草原上最美的花。上師停頓了一下接著說,知道嗎?只要廢墟上開著薩日朗,就說明古城未死,薩日朗是古城的長明燈。

張冠之明白了桑吉上師的良苦用心,他雙膝跪地,捧起一把雪搓了搓發(fā)熱的臉,朝著古城行三叩首之禮,然后站起身對桑吉上師說:我好像看到了雪地里正在盛開一朵朵薩日朗花。

花開在心里,才會出現(xiàn)在眼中,上師點了點頭。

回到寺中,桑吉上師與他圍爐而坐,上師問:余下的時間想做什么?他想了想后說:鉤沉稽古、發(fā)微抉隱,多搜集一些材料,撰寫《榆州紀略》。上師點了點頭說:這是你此行正題,正題之余還該有副題。他問什么副題。上師說:塔子溝為蒙古藩封,昔逐水草,人稀地曠,圣祖仁皇帝布招徠之令后,負耒耜而至者日眾,此地既無力役之征,又免催科之擾,宮居粒食,比屋盈宇,可謂富庶,然其民誠實有余,儀文不足,詩書之教未興,我主持萬祥寺以來,一直不忘做化民之事,張公子飽讀經(jīng)史,本寺可騰出房舍一棟請公子助我做些啟民屯蒙之事,如何?

冠之愿意效勞。他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下來。

于是,一棟騰出的僧舍被掛上萬祥書院的牌匾,原來跟桑吉上師讀書的十幾個童子,跟著他繼續(xù)讀書。他選擇了《三字經(jīng)》《千字文》《聲律啟蒙》三本教材,童子們還讀不了四書五經(jīng),只能學一些啟蒙課程。就這樣,清朗的讀書聲像冬日雪野上的鹿鳴,讓牧人欣喜有加。

桑吉上師對他說,蘇日娜天資聰穎,騎射出眾,只是尚缺女紅,她學習書畫長進不小,你可教她專于一項,不可面面俱到。

他覺得上師所言在理,蘇日娜書畫雖有悟性,但對水墨寫意興趣不高,她更喜歡工筆白描,畫鳥,畫花,畫鹿,畫昆蟲,畫什么像什么。他把側(cè)重點放在了工筆上,果然效果明顯,桑吉上師看了蘇日娜的畫作,幾次揉著眼睛細看。

4

對康官營的薩滿孛額,桑吉上師的評價有點奇怪。上師說孛額是個敢和魔鬼打交道的人,這個說法張冠之一時琢磨不透。

見到孛額是個意外。

孛額由蘇日娜陪同來萬祥寺取干雕,在書院門前幾人不期而遇。沒等蘇日娜介紹,孛額就說,這定是蘇州府張公子了。張冠之也猜出了孛額的身份,便請孛額到書院小坐。

遼西沒有綠茶,喝一種用茶磚煮成的奶茶。他動作嫻熟地為兩人倒上奶茶。蘇日娜的眼神一直在他倒茶的雙手上,他手上帶有兔皮筒袖,只露出手指,手背護得很嚴實。這筒袖是蘇日娜送的,蘇日娜學畫時見他手背有些皴裂,便做了筒袖送他。

已是二九天氣,室外滴水成冰,屋中的火爐炭火正旺,爐上的鐵壺冒著熱氣。茶碗是橡木碗,色澤深暗,與碗中的奶茶渾然一體。

他說了早想去拜訪孛額的意愿,想請教一些榆州古城的事,尤其是有關(guān)先祖張建立的奇聞逸事。

孛額一雙鷹眼,目光銳利,眼袋低垂,黑色長發(fā)披散在肩,頭戴著一頂貉皮筒帽,貉皮毛長,人一張口說話長毛就隨之亂顫,像頭頂蜷著一只活貉一樣。

榆州傳說車載斗量,三天三夜講不完,孛額說,我來此就是想給你講個一二。蘇日娜叫我來取大雕,其實我明白,這丫頭鬼著呢,大雕她捎給我就行了,為啥還要拖我過來?無非是來給你講榆州的故事。

蘇日娜吐了一下舌頭,笑瞇瞇地看了他一眼。

孛額果然聰明,早就看出了蘇日娜心里的小九九。

他知道必須實話實說,面對一個能通靈的薩滿,埋伏是萬萬打不得的。他真誠地道了謝,說自己從江南遠道而來,不僅僅為了游歷,重要的是尋根溯源,家譜上有先祖張建立在榆州官拜首任刺史的記載,但除了寥寥幾筆,其他一無所知,如果能搜集一些逸聞逸事,著書刊刻,也不枉做一回先祖后人。

孛額摘下帽子,他發(fā)現(xiàn)法師的頭頂有一根皮筋系著,不得不說,摘下帽子的孛額看上去親切了不少,薩滿之所以令人敬畏,很大程度在于服飾的復(fù)雜。薩滿做法時,鷹冠、蛇靴、胸鏡、銅鈴、單面手鼓、還有數(shù)不清的裙擺流蘇,每一飾物都說法不一,給人一種神秘感。

榆州的故事在那個寶塔上,法師說,就是榆河邊那座寶塔。

他來萬祥寺第二天就聽桑吉上師說過這座寶塔,還專門去拜謁過,寶塔矗立在一塊紅蘑形狀的小山包上,周圍沒有任何屋宇,也沒有大樹,讓這座寶塔有點煢煢孑立的味道。寶塔是實心密檐式磚塔,七級,剎頂已禿,有不知名的灌木生長,底座殘損嚴重,整體成紡錘形,但仍然屹立不倒。

寶塔有什么故事?他好奇地問。桑吉上師沒有更多介紹過這座遼塔,出家人不打誑語,道聽途說來的故事桑吉上師從不復(fù)述,而孛額身為薩滿,是陰陽兩界各路消息的吸納者,不會像上師那么謹言慎行。

神靈隨風走,萬事皆有痕,一座千年寶塔,怎么少得了故事?孛額瞇起眼睛,快速晃了晃腦袋說,先人都活在故事里,對了,我不止一次見過你的先祖張刺史,他生得如你一般白凈,細高身材,穿深紅色官袍,系玉帶,腰上沒有佩劍。

先祖都說了些什么?他忍不住好奇地問。既然孛額能通靈,與先祖對話也在情理之中。

他說要善待寶塔,因為寶塔打過生樁,寶塔不倒,生樁就立于人世,寶塔坍塌,生樁就成了死樁。孛額煞有其事地說。

張冠之知道什么是打生樁,古人在重大建筑施工中,會將活人埋進地基以圖平安。不帶佩劍的先祖肯定仁慈為懷,應(yīng)該不會打生樁,再說寶塔本來就是禮佛所用,用人活祭,不怕佛祖發(fā)怒嗎?他不能直接說出自己的疑惑,只是壓低了聲音問,先祖用了什么人打生樁?

孛額又晃了晃腦袋說,這等事我自然要問,刺史說塔下有兩個活人,一個是建榆州的堪輿家,一個是作亂的大盜??拜浖沂莻€年過七旬的癱子,害著消渴之癥。癱子選址榆州后,主動提出要為寶塔以身奠基。大盜是個壯漢,不僅是大御道上的慣匪,而且還是壞事做絕的摸金校尉。大盜本來定罪砍頭,堪輿師向刺史進話,用大盜為寶塔打生樁??拜浖冶惶氲貙m,面不改色,視死如歸,那個大盜就不成了,一直罵聲不斷,說砍頭就砍頭好了,二十年后無非又是一條好漢,把我鎮(zhèn)壓在寶塔之下,叫我怎么托生?刺史呵斥大盜,你不知感恩,竟還口出狂言,爾等惡人打生樁也免不了罪孽。堪輿家對刺史說,善能抑惡,有我在塔下鉗制惡人,至少換來榆州兩百年太平??拜浖业念A(yù)言后世得以驗證,榆州城始建于遼天顯年間,廢于金皇統(tǒng)三年,前后正好二百余年,也就是說榆州百姓過了兩百年的好日子。

孛額講完,張冠之張開的嘴久久沒能合上。蘇日娜咳了一聲來提醒他,他才哦了一聲,微微蹙著眉頭問,我有一事不懂,善與惡同在塔下,這是什么道理?

孛額晃了晃頭,晃頭是薩滿做法少不了的動作,頭不晃不說話,他反問,知道為什么把物件叫東西嗎?

他欲言又止,這個問題看似簡單,想說明白竟然一時無從開口。

東與西就是反與正,光有東不成,光有西也不行,東西一體,物顯其形。善與惡同在塔下,就是這個道理。孛額回答淺顯,卻把道理說得十分清楚,如此看來,寶塔已成紡錘狀但還不斜不傾,是塔下的堪輿家與大盜在博弈纏斗中維持著平衡。

孛額接著說,你的先祖值得著書立說,有故事流傳,說明后人沒有忘記他,他的靈魂一直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其后人能世襲六任榆州刺史,便是功德的福報。

蘇日娜在一旁看著他,忽然問,榆州要還在,先生不就是刺史嗎?

孛額道,不是沒有這等可能。

他繼續(xù)問,先祖是漢人,后歸契丹,他們?nèi)绾慰蠐泶饕粋€漢人?

孛額繼續(xù)晃了晃腦袋道,黎民百姓皆因善惡分高下,不以胡漢定清濁,胡人有循吏,漢人亦有佞臣,這都不足為奇,刺史靠善治贏得人心,胡人自然也會擁戴。

他一時想不起再問什么,孛額起身戴上了貉皮筒帽,拍了拍衣說,讀萬卷書莫如行萬里路,行萬里路莫如做一件事,你既已來此,總不能一走一過吧。說完,詭異地笑了笑,露出一排黑黃牙齒。

蘇日娜朝他擠了擠眼,跟著孛額走了。

他將孛額送出山門,看著兩人走遠,默默地對自己說,是啊,來遼西一回,總不能一走而過。

5

在遼西過大年是張冠之來時就掂量過的事。

遼西的年味兒遠勝姑蘇城,至少康官營的年味讓人陶醉。一進入小年,康官營家家都在院子里堆干柴、扎燈籠,豎索倫桿。他問蘇日娜準備干柴做什么,蘇日娜睜大眼睛說,拜火驚鬼呀!

過年都張燈結(jié)彩,怎么要拜火驚鬼呢?

我也說不好,蘇日娜說,不拜火驚鬼還怎么過年?全營子人都等著踢踏呢。

踢踏?

踢踏就是圍著火踩鼓點兒。蘇日娜解釋道。

他明白了,踩鼓點就是舞蹈。

除了準備拜火驚鬼,家家戶戶開始張貼門對兒、殺豬宰羊,請影班唱皮影。讓張冠之心動的是彌漫在營子里的肉香,這肉香厚重、濃郁,很難分辨是豬肉、羊肉、還是鹿肉,但不論什么肉,因為加了一種特殊的香料而異香撲鼻,讓肉像羽毛一樣拂拭你的七竅。他不知道這是何種香料,在姑蘇城是看不到這種香料的。問蘇日娜,蘇日娜說這香料就是廟峰山上的山花椒,能去腥膻,烀肉加了它,味兒就正了。

他穿著羊皮襖,戴著兔皮袖筒,一個人在康官營的小巷里轉(zhuǎn)悠,行走當然有目的,是想看看家家戶戶大門上的門對都寫了些什么。幾個童子跟在身后跑來跑去,童子們喜歡這個沒有脾氣的大人,康官營的男人女人脾氣都特別大,就拿喝酒來說,前一碗還是生死弟兄,后一碗就可能潑個滿臉,因為一句話,就可能紅臉摔杯。他見過兩個到萬祥寺上香的中年女人,不知什么原因在佛像前就吵了起來,若不是桑吉上師呵斥她倆住手,說不定會撓花了臉。

讓他奇怪的是,康官營家家戶戶的門對都很短,多為四字一聯(lián)。除了常見的金玉滿堂、福壽綿長之類詞語,很多人家都用了宣道以文這個詞??倒贍I屬于牧區(qū),卻貼宣道以文的門對,這是為什么?他走到烏家門前時,正遇到蘇日娜三個哥哥在刷糨糊貼門對,他站在一邊觀看,烏家貼的門對上聯(lián)是宣道以文,下聯(lián)是牧民維愛。這時,烏察安從院子里走出來,打過招呼后,不由分說將他拉進內(nèi)屋。屋內(nèi)有火炕火墻,一進屋熱氣撲面而來。烏察安用生硬的漢語說,離群的雁只能孤鳴,落單的人喝酒不香,公子到我家過年吧。他急忙婉拒道,多有打擾,多有不便,我還是在寺中過年好了。烏察安道,有何不便,無非多雙筷子吃肉,多只木碗喝酒,就這么定了,過年來我家,大家一起拜火驚鬼。烏察安語氣不容置疑,大手在胸前揮了一下。他不好再推辭,牧人豪爽好客,再推辭容易翻臉。他猶豫了一下,答應(yīng)了烏察安,接著他問門對上的詞是誰措的。烏察安說他也不清楚,這個門對是一代代傳下來的,當?shù)厝私薪ò查T對。他眼睛一亮,問,建安門對?烏察安說,是的,叫建安門對,我的祖父、曾祖父都這么說,不知道傳了多少代人,到我這一代還要傳下去。離開烏家時,烏察安說過年那天會讓蘇日娜去寺里請他,囑咐他不要再答應(yīng)其他人家。

回到萬祥寺他直接去見桑吉上師,上師也在院子架設(shè)干柴。架設(shè)篝火的干柴不能隨意堆放,要一根根朝上,剛才在烏家他已經(jīng)看出了門道。在萬祥寺住了這么久,他發(fā)現(xiàn)桑吉上師很多時候做事與牧民大體一致,僧俗界限不是很清,在家鄉(xiāng)他多次去寒山寺,知道寺中清規(guī)戒律頗多,稍不留心就會觸碰律條,而在萬祥寺百姓和僧侶則親近了許多。

他一邊幫助桑吉上師歸攏干柴,一邊問他建安門對是怎么回事。上師說,建安門對絕非牽強附會,原來營州一帶沒有過年貼門對的習俗,只是拜火驚鬼,歡歌舞蹈,吃肉喝酒。張貼門對的習俗始于榆州,因提倡者是首任刺史張建安,而“宣道以文,牧民維愛”這副門對又出自刺史筆下,因此叫建安門對,一直流傳至今。此事可信在于牧民二字,這里的牧民不是指牧人,而是治理百姓,非刺史不會用此詞,因為刺史也曾叫州牧。

他心里一股熱流瞬間傳遍周身,這副門對兒太有價值了,對于先祖來說,留下什么能比得上留下這副門對?這門對中有先祖關(guān)于榆州的治理之道。很多人渴望將自己的著述藏之名山,傳之后人,但真正傳下來的又有幾許?藏之名山,不如播撒民間,民間才是著述傳世的沃土,這一點先祖做到了。

除夕,蘇日娜來寺中請他,在蘇日娜來之前,已經(jīng)有幾位童子家長來請,他如實相告,這些牧人都說,頭人請了,他們不會再爭。來人都留下一個小馬扎。他問桑吉上師留下個小馬扎是何用意。上師說是排隊用的,留下小馬扎就等于主人在這里排隊等候。桑吉上師把小馬扎一個個擺好,數(shù)了一下,年后請客的牧人已經(jīng)排到了正月初十。

桑吉上師提醒他,到牧人家中過年,只需記住四個字:入鄉(xiāng)隨俗。

他跟著蘇日娜來到烏家,天色如青幕低垂,烏察安手持火把站在院子里,好像在等待什么,不時往北方看,北方是高處的萬祥寺。當萬祥寺的篝火現(xiàn)出紅色的火光后,烏察安用火把點燃了院子中央的篝火。干柴多以油性很大的松木為主,篝火燒得很旺,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響。烏家人丁興旺,孛額被邀請過來,他渾身披掛,一手持單面牛皮鼓,一手持鹿小腿制成的鼓槌,邊跳邊敲,咚咚的鼓聲撞擊著人的心扉,烏家全家老少都圍著篝火轉(zhuǎn)圈踢踏。他有些笨拙,蘇日娜拉著他的手讓他跟家人一同踢踏。這是一副在江南看不到的景象,篝火、白雪、青磚建筑,笑顏如花的牧人,在薩滿鼓的伴奏下,構(gòu)成了一幅有聲有色的北地圖畫。蘇日娜動作輕盈,像一只歡快的小鹿,他覺得蘇日娜的手很軟很熱,他平生第一次這樣緊握一個女子的手,在家鄉(xiāng),男女授受不親的禮制不可逾越,在寒冷的遼西,異性的距離就沒有那么遠。烏察安手里端著一個銅盤,邊跳邊往火中拋入一些飯團一樣的東西,他記得桑吉上師入鄉(xiāng)隨俗的囑托,沒有問拋進篝火的都是些什么。

康官營的居民似乎都以萬祥寺的篝火為號,寺中篝火燃起后,家家戶戶的篝火開始點燃,康官營被篝火照得白晝一般,歡聲笑語讓高掛的紅燈籠也隨之舞動。

火苗漸漸變成炭火,在微風中忽隱忽現(xiàn),像一群黑紅花紋的蝴蝶在翻飛。烏察安用爐鉤將先前投入火中的窩頭狀東西扒拉出來,一個個放回銅盆,因為爐鉤的翻動,火星升騰,篝火變成了一棵火星耀眼的火樹。烏察安招呼大家回屋吃年夜飯。年夜飯以肉食為主,肉食在當?shù)乇环Q為硬菜,過年自然要吃硬菜。年夜飯擺在東屋,南炕北炕都擺了炕桌,炕桌上摞滿小山似的盤盤碗碗。他注意到酒壺很別致,綠釉的馬鐙壺,酒碗是木碗,不大不小,正好能一大口喝干的容量。沒有祝酒詞,也沒有猜酒令,烏察安只說了一句敞開肚皮吃,放開酒量喝,晚宴就算開席,按照長幼順序,人們紛紛敬酒,首先敬孛額,然后是烏察安,張冠之排在第三位。烏家人相互說的話他聽不太懂,只能笑著一碗碗喝酒。酒是一種略帶酸甜的馬奶酒,入口順滑,類似姑蘇的糟酒。孛額嗜酒,喝著喝著就有了興致,開始敲著單面鼓唱起來。眾人跟著唱和,每唱完一節(jié),眾人就喝上滿滿一碗酒,他自然也要跟著喝。桌上的肉足有六種,除了牛羊豬三種外,還有鹿肉、雉雞肉和狍子肉,這都是他沒有吃過的肉,他品嘗后覺得后三種不如前三樣,看來老祖宗知道什么肉好吃,祭祀用的大三牲就是這老三樣。剛才他在院子角落里看到了兩只新獵殺的野狼,但炕桌上并無狼肉,可見野狼之肉上不了年桌。

他記不清喝了多少碗酒,只記得蘇日娜的三個哥哥依次敬酒,他牢記桑吉上師入鄉(xiāng)隨俗的告誡,對所有敬酒都來者不拒,他的豪爽換來眾人夸獎,蘇日娜三個哥哥每人敬酒后都要和他擁抱,三個小伙子熊一樣力大無比,他感到肩膀都要被抱脫臼了。

按照禮節(jié)自己應(yīng)該回敬,他先敬了主人烏察安,然后敬了孛額,第三碗他想敬蘇日娜的大哥,酒剛滿上,發(fā)現(xiàn)有個人掀開門簾走了進來。烏家雖是磚房,但內(nèi)飾卻像蒙古包一樣,里屋的門不是木門,而是皮質(zhì)的門簾。來者身材高挑,著紅袍,戴黑色官帽。他覺得來者面熟,卻又想不起在那里見過,便對眾人說,來客人了。眾人扭頭看,沒發(fā)現(xiàn)什么來客。他有些著急,著急地說,你們怎么會看不到?眾人都笑起來,笑聲中他腦?;煦缫黄?,知道是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

次日醒來已是日上三竿,他在西屋炕上睡了一夜。他有點驚慌失措,第一次到人家做客,竟醉成這個樣子,的確有失體統(tǒng)。他連連向烏察安道歉,烏察安道,回去多喝奶茶,奶茶醒酒。他從里屋出來,發(fā)現(xiàn)院子里篝火的灰燼里有些飯團樣的東西,想細看,想想桑吉上師的囑咐,便轉(zhuǎn)身直接出了院子。蘇日娜出來送他,他問昨夜是不是有些失態(tài),蘇日娜笑而不語。他心里沒底,蘇日娜一句話給他吃了定心丸。

阿爸說了,你這人可交。

6

桑吉上師有一副圍棋,瑪瑙材質(zhì),鹿皮棋盤,但一次也沒下過。

圍棋是營州一位秀才到訪萬祥寺時所贈,寺中喇嘛和康官營沒人會下,桑吉上師問張冠之是否懂些棋藝,若懂,希望張冠之能教童子們下棋。

張冠之棋藝并不精,但教會孩子們下棋還是能做到。他問上師為什么要讓童子們學棋。上師說世事如棋,學會下棋,就會懂得人生許多道理。

下棋有助修行,這對張冠之來說又是一個新的理念。

雖然張冠之用心來教,遺憾的是十幾個童子皆無學棋之心,他們更喜歡下鹿棋。鹿棋簡單卻頗有趣味,容易讓童子入迷。他對桑吉上師說,童子不學棋不是童子之過,是他不得教授之法所致。上師說,既然如此,那就隨童子去吧,強扭的瓜不甜。

這些時日,他經(jīng)常到周邊村屯走訪,已經(jīng)收集到許多有關(guān)榆州的奇聞逸事,一一記錄下來,為將來寫《榆州紀略》作準備。

一日,他正在記錄關(guān)于先祖墓葬的傳說,桑吉上師帶蘇日娜來找他,桑吉上師說,張公子教會蘇日娜下棋怎樣?

他起身相迎,看了看蘇日娜說,圍棋難懂,童子皆望而卻步,你為何想學?

因為我不是童子,蘇日娜調(diào)皮地回答說。

桑吉上師說,蘇日娜若是能學會下棋就成了一粒種子,就會在打鹿溝開枝散葉,康官營棋風興盛,必定未來可期。

桑吉上師看問題總能立足長遠,連下棋這等事都考慮到了未來,修行至如此境界,讓人不敬都難。

他答應(yīng)教蘇日娜下棋。

他把上師請到屋外悄悄說了自己的顧慮,教授下棋必定是男女久處一室,低頭對弈,恐引起營中人誤解。桑吉上師道,北地與中原風俗迥異,沒那么多禁忌,心無雜念,即便共宿一帳又有何妨。

他頓感面頰發(fā)燒,桑吉上師言語不遮不攔,讓他一時無法接話。他很想罵自己一頓,問話本身就說明自己內(nèi)心不潔,他想起慧能的詩來: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人家上師和蘇日娜都沒多想,是自己想多了。

他開始教蘇日娜下棋。

蘇日娜學棋很快進入癡迷,廢寢忘食幾成常態(tài)。桑吉上師常常在傍晚看到書院窗紙上被燭光映出兩個對弈剪影,剪影入定一般,很久不會動上一動。上師會心地笑笑,這情景讓他想起自己當年辯經(jīng)前苦讀的那段時光。

在張冠之的感覺中,蘇日娜的悟性就像一只靈巧的紅松鼠,棋子就是松鼠拿捏自如的松子,起子落子靈活程度讓人吃驚。出了正月,蘇日娜與他對弈甚至有了贏棋的機會。他喜歡看蘇日娜下棋時的專注,蘇日娜讓他想起了姑蘇士子心目中的女神陸卿子,姑蘇士子雖然沒有見過這位才女,但無人不知這位才女的詩作,他尤其喜歡陸卿子的《短歌行(其二)》。

君不見垂髫兒,倏忽為人父。

君不見青蛾女,終作東家姥。

又不見華堂列綺筵,清歌雜妙舞。

須臾燭盡樂無聲,寂寂寥寥何所睹。

人生亦如斯,一往無今古。

白日不肯住,紅顏漸成土。短歌行,聲最苦。

平心而論,他之所以決定來遼西尋根問祖,與這首短歌行的影響不無關(guān)系,韶華易逝,人生苦短,科舉之門難開,封狼居胥無路,若能留下著作一二,也不枉做書生一回。

在教授蘇日娜書畫和棋藝的過程中,張冠之覺得蘇日娜天賦非同尋常,若是生在江南,在和靖書院深造幾年,蘇日娜一定是個名滿天下的才女,成為士子仰慕的偶像,更何況她還有一身騎射本領(lǐng)。

一日教棋很晚,入夜,蘇日娜離開后他躺在炕上遲遲沒能入睡,在心里盤算幾個月來的經(jīng)歷。如果不是蘇日娜射殺大雕,自己兇吉難料;如果不是蘇日娜把自己介紹給桑吉上師,他居住何處都成問題;如果不是蘇日娜把自己介紹給孛額,他不會知道榆州廢墟里有那么多故事。當然,如果不邂逅蘇日娜,自己也就不會有那樣一個肉香沉醉的年夜。這些事用巧合來解釋顯然不夠,其中似乎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操縱著一切。

他去塔子溝走訪時,在東門關(guān)帝廟前的集市買了一方天賜之石,他粗通金石之藝,用這方章料為蘇日娜制了一枚閑章,閑章上是篆書四字:卿子再世。他一直沒有拿出來,想等一個合適的機會贈給蘇日娜。

春天的一個中午,天氣回暖,廟峰山上鳥聲啁啾,許多江南見不到的小鳥飛落寺院。喇嘛們冬季喜歡在立索倫桿懸木船喂鳥,春天,干脆將谷粒撒到院中兩棵松樹下,任憑小鳥自由啄食。桑吉上師常常一邊在經(jīng)堂品茶,一邊觀看小鳥啄食,那副慈祥的神態(tài)、那種入定般的安靜,讓張冠之羨慕不已。桑吉上師煮了一壺新茶,讓弟子叫張冠之和蘇日娜過去喝茶。兩人來到桑吉上師的經(jīng)堂,上師給兩人斟茶后問,春天來了,張公子有何打算?張冠之說了撰寫《榆州紀略》的準備情況,又說遇到了一件苦惱之事,左右拿不定主意。上師問他何事。他說雖史料對先祖張建立墓葬之處有葬在榆州城西秀塔之側(cè)的記載,但質(zhì)疑頗多,坊間說法有三,有宋嶂北山一說,有塔子溝牛河梁一說,還有大河北黃土梁一說,他無法判定。上師說,墓葬非同小可,若寫《榆州紀略》,必然要有個交代,探究此事符合格物之理。張冠之說,還此事不清,《榆州紀略》難以收筆。桑吉上師說,百聞不如一見,公子可實地走走看看。

蘇日娜說,可請孛額出山,孛額那雙鷹眼什么都看得清。

桑吉上師讓蘇日娜去孛額家打個招呼,定個時間帶張公子去尋找古墓。

蘇日娜做事麻利,馬上起身去了孛額家,不一會兒,蘇日娜笑呵呵地回來了,說孛額答應(yīng)了,但需要等一等,說早春晚秋冬天都不成,一定要等夏季的雨后才可以進山。

7

打鹿溝多杏樹,四月,滿山遍野的杏花讓遼西的春天有了亮色。

遼西讓張冠之對春天的概念多有顛覆,原以為春天一定是春和景明,繁花似錦。在經(jīng)歷了遼西的春天之后他發(fā)現(xiàn),歷代文人對春天的吟誦贊美,指向的都是江南,在遼西,卻完全不是文人描繪的那樣。遼西的春天干澀而枯黃,春寒比嚴冬更加徹骨,所謂春寒凍人不凍地的說法無非是自我安慰,因為春寒是無法躲避的冷,令人無所適從。熬過了初春、仲春,直到杏花綻放的暮春,張冠之才覺得春天有了氣血,多了些暖意。他想到此時的姑蘇城,春天正像一個活力十足的少女,會用天下所有的顏色來裝扮自己。

他獨自到寺后的廟峰山踏青,山坡上有一個穿褐色蒙古袍的中年女人在彎腰挖野菜。他走過去問在挖什么菜。女人臉色黑紅,兩頰有細小的雀斑,指了指土籃子,說是挖薺菜。薺菜剛剛冒芽,極細小,他說等長大一點再挖多好,菜芽太小了。女人搖搖頭,說就是吃個新鮮,再大就成草了。他問怎么個吃法。女人說熬粥,康官營把這種吃法叫吃春。他很好奇,覺得吃春這個叫法好,春天是個什么味道呢?

回頭問蘇日娜,蘇日娜說薺菜粥是有故事的,不過她講不明白,孛額知道,去問問孛額好了。

他早就想上門拜訪孛額,問蘇日娜拜訪薩滿該有什么禮數(shù)。蘇日娜說去買只大公雞即可,營里人有事去求孛額掐算,都要帶一只活公雞。他有些犯難,到哪里去買大公雞?康官營并無集市。蘇日娜說我騎馬去塔子溝東門里買吧,那里關(guān)帝廟前有集市。

他說也好,但買公雞的錢一定要他來出。

公雞雖然買回,但路上卻遭遇了兇險?;貋頃r蘇日娜與劫匪遭遇,蘇日娜一邊策馬疾奔,一邊搭弓射箭,射中一個追上來的劫匪,箭傷雖不致命,卻射爆了劫匪一只眼睛。劫匪自然不肯善罷甘休,劫匪頭目派人傳話到康官營,說這梁子是結(jié)下了,無論如何過不去,要康官營還他們一只眼睛,否則一見到康官營跑單幫的人,就刀兵相見。烏察安很生氣,說劫賊如此囂張,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一面想上報官府剿滅劫匪。一面組織壯丁,檢點弓箭槍械,想先下手為強,去端了劫匪老窩。此事被孛額勸下,孛額說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刀兵相向,梁子既然因買公雞引起,就用公雞來解決好了。烏察安并非暴躁之人,如果不是劫匪蹬鼻子上臉欺人太甚,他也不想用強,現(xiàn)在孛額有了用公雞換和平的主意,便想聽聽如何用公雞來解決。孛額說這件事由他來辦,他親自去土匪老窩會會匪首,營里人在家等他消息即可。烏察安讓他帶上自己的三個兒子,也好有個幫手。孛額說又不是去打仗,不用帶人。

孛額出發(fā)那天,看到了在黃金楸下的張冠之,張冠之提出要陪他一起去,說事情因他而起,他不能置身事外。孛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問,去土匪老窩,無疑于赴湯蹈火,你不怕?

怕也得去,他說。

兩軍談判,有成也有不成,萬一不成后果難料。孛額進一步試探他。

我想好了,他說,談不攏我就還他們一只眼睛好了,反正這只眼睛不能讓康官營的人還。

孛額說,仗義!蘇日娜為你差點把命搭上,你有此回報之情也就夠了,隨我去吧。

孛額帶著張冠之,兩人步行往東而去。他倆沒有注意到,蘇日娜就站在巷子口遠遠地望著他倆,手里握著長弓。

土匪老巢在大凌河邊一個叫柳條堡的地方,這里臭名昭著,連貨郎都要繞行。

路邊的杏花開得很旺,孛額朝杏樹努努嘴,說,瞧,杏花開得多好。

他說廟峰上的杏花也開得熱鬧。孛額問他是否喜歡吃杏。他說還沒有吃過遼西的杏。孛額說遼西種杏樹另有所圖,不是為了杏肉,而是為了杏仁,用杏仁熬粥,加上鮮嫩的芥菜。相傳杏仁芥菜粥是古代榆州刺史張建立的發(fā)明,當時用于賑災(zāi),因為災(zāi)民多有體病,杏仁薺菜粥既可充饑,又能治病,可謂一舉兩得,吃春這個習俗也就在民間保存了下來。

張冠之如同拾到了元寶一樣興奮不已,薺菜粥的故事原來如此充滿溫情。

兩人來到柳條堡,奇怪的是這個土匪老巢與普通村屯并無兩樣,沒有城堡,也沒有小嘍啰站崗放哨。兩人按照傳話人的交代來到一排長約六七間的土坯房前。房子周邊有一人高的木杖子,大門敞開,院子里有四個人在石桌上推牌九。孛額說找大當家的,一個歲數(shù)大的人指指開著的屋門讓他進去。兩人進到屋內(nèi),屋內(nèi)光線暗淡,張冠之揉了揉眼睛,才看見北炕上半躺著一個胡須很長的漢子。漢子警惕地看了看他倆,沒等孛額說話,就冷冷地道,康官營來的吧?在營里當啥差?

孛額說,我是孛額,這個年輕人是張公子,我的幫手。

孛額?長須漢子睜大了眼,頓了頓問,怎么派個跳大神的來?康官營的人都縮脖子啦?

是我要來的。孛額說,我來是講和的。

傷了我兄弟一只眼,還一只眼這個梁子就算邁過去,從此井水不犯河水,這公平吧?漢子坐起來,身邊有一把帶鞘的攮子,墻上還掛著一把帶鞘的長刀。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大當家的講究。孛額說,不過,我覺得還有更好的擺事辦法。

啥辦法?長須漢子眼里充滿狐疑。

此事因買雞而起,最好用雞來解決。想想看,你要一只眼睛,不能吃不能用,無非是出口惡氣。要是用雞來解決,你和兄弟們至少能吃上幾頓雞肉不是?孛額的勸說很務(wù)實。

長須漢子愣了一下,道,講下去。

實話實說,此事與我無關(guān),本來我也不想管,但我昨晚卜了一卦,是個大兇之卦,夜里自己搬桿子,結(jié)果神靈告訴我,康官營和柳條堡將有血光之災(zāi),雙方都會死人。我就問怎么能化解這血光之災(zāi),神靈告訴我,事生于公雞,應(yīng)該息于公雞,就用公雞血來化解這樁仇恨吧。我想,大當家收買路錢無非也是為了生計,誰也不想死人,就專門來拜見你。

長須漢子斜著眼道,這么大的事,一只公雞就能化解?

孛額搖搖頭道,不是一只,神靈有指示,少不行,多不可,一定要六只。

為啥不能多?長須漢子抻著脖子問。

一卦有六爻,六爻一個輪回,神靈說公雞六只的道理是易理,講易理才能符合天意。

土匪都迷信,既然孛額把話說到這個程度,大當家的不敢再固執(zhí)已見。不過大當家的有自己的卦師,出門打劫先要卜卦,不是隨心所欲想搶就搶。長須漢子對外面吆喝了一聲,進來一個嘍啰,他吩咐嘍啰去找一個人來。不一會兒,一個留著山羊胡的老頭弓著腰走進來。山羊胡見到孛額先是愣了一下,接著就問,法師怎么來了?炕上的長須漢子問,怎么,你們認識?山羊胡說,這是孛額法師,吃這碗飯的人都知道他。長須漢子說你們既然認識,這事就好商量,他說了孛額的解決方案,征求山羊胡的意見。山羊胡是個滑頭,很顯然他不想得罪孛額,說這梁子與孛額無關(guān),孛額可以不管,孛額能來,是不想雙方出人命,康官營有朝廷背景,硬碰硬恐怕兩敗俱傷,何況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這事就依了孛額為好。長須漢子被說動了,同意按孛額的辦法來解決此事,康官營次日須送六只公雞來。

返程,張冠之問,土匪老巢怎么一點防備沒有,好像不合常理。

孛額道,這是假象,來時我讓你看路邊杏樹,你沒有留心,其實杏樹林里有土匪的眼線,土匪有伏兵,康官營要是一幫人過來就會中埋伏。是眼線報上去說來人只有咱們一老一小,土匪才做出推牌九、沒崗哨的樣子。

張冠之大吃一驚,這次兩人深入龍?zhí)痘⒀?,看似波瀾不驚,實際只要一言有誤,必然有來無回。

回來后他想,理應(yīng)給蘇日娜壓壓驚,能看出蘇日娜是真的緊張了。他想了一個好主意,獨自去古城廢墟采了一大捧薩日朗花回來,將花插在一個盛水的陶罐里,然后擺放在蘇日娜學棋的桌子上。蘇日娜來書院學棋,看到這束紅花頓時睜大了眼睛,激動地說,好看,真好看,先生也喜歡薩日朗?

這是我專門為你采的。

蘇日娜癡癡地望著花,不知何故,眼圈兒竟然有些泛紅。

8

遼西十年九旱,能下一場透雨不易。

夏至這天,綿綿細雨幾乎下了一天,雨未停,蘇日娜就撐著著一把蒙古傘來寺里找張冠之,說孛額催著上山呢。張冠之早就等著這一天,下雨前他就做好了進山尋墓的準備。自上次去柳條堡以來,他對孛額欽佩有加,覺得孛額名不虛傳,用烏察安的話說,是真有兩把刷子。

兩人趕到孛額家,張冠之看到蘇日娜沾滿黃泥的鞋子,心疼地說,上山你就別去了,我和孛額兩人足矣。蘇日娜頭一歪道,先生和孛額法師山里遇到野狼咋辦?再說先生不善騎馬,總得有人為你牽馬吧?蘇日娜說得在理,他想了想,自己和孛額手無拉弓之力,如何對付得了野狼?他紅著臉說,真是辛勞你了。蘇日娜搖搖頭,心甘情愿,談不上辛勞。

孛額身披蓑衣,手里提著一把長長的瓦壟鏟,褲腿高高挽起,足蹬一雙褐色的油靴。三人各騎一匹馬,張冠之的馬是蘇日娜父親的坐騎,棗紅色,渾身毛色發(fā)亮,由蘇日娜牽引,蘇日娜那匹白馬他很熟悉,當初蘇日娜就是騎著這匹白馬去打鹿溝口射的大雕。

三人冒著小雨出發(fā)。

孛額選擇的路線是先遠后近,先去了大河北的黃土梁,黃土梁的一塊平原上有兩排石羊、石虎、石人,這些石像生雖經(jīng)歲月侵蝕,看上去依然栩栩如生。三人轉(zhuǎn)了一圈兒,孛額下馬去逐個拍了拍石像生,口中念念有詞,朝著正北方的山巒拜了三拜,然后閉上眼睛冥想了一番。張冠之和蘇日娜屏住呼吸,生怕打擾了孛額。過了一會兒,孛額睜開眼睛道,走吧,這里不是刺史墓葬之地。張冠之問,何以見得?孛額問,你知道榆州刺史是幾品官?張冠之回答說,應(yīng)該是五品,最高不過從四品。孛額點點頭道,依照大遼規(guī)制,三品以上的官員墓葬才可以有三組石像生,故而推算此處不是你先祖墓地。

張冠之不再多問,上馬默默離開了黃土梁。黃土梁有石像生,說明這里是王侯高官墓地,但現(xiàn)在沒有誰在意這里葬的是誰,墓地荊棘叢生、蒿草瘋長,著實令人唏噓,地位再高、官職再大,到頭來都會被時日所深埋,連名字都沒有留下。

三人走了很遠的路,來到凌河邊的牛河梁,這里地勢很高,是連片的山岡,山岡上長滿槐樹和麻櫟樹,槐樹枝杈多,有些張牙舞爪,而麻櫟樹卻高大筆直,頗有樹中君子的模樣。孛額拴好馬,提著瓦壟鏟在山坳里轉(zhuǎn)悠,張冠之不知他要尋找什么,和蘇日娜緊跟在身后。山坳里少有平地,找到幾塊平坦之處,也都集滿了雨水。轉(zhuǎn)了足有兩個時辰,孛額很失望,手中的瓦壟鏟甚至連用都沒用。

孛額雙手拄著瓦壟鏟說,他看好的幾處有挖頭的地方都不對,刺史墓葬在塔子溝牛河梁的說法不可信。蘇日娜忍不住問,法師以為有挖頭的地方,怎么又不是了呢?孛額道,有古墓的地方,不會存雨水,這就是我為什么要雨后進山的緣故。

張冠之和蘇日娜不約而同都哦了一聲。

接下來只剩下宋嶂北山了。午后,細雨停歇,三人打馬趕到宋嶂北山。北山不高,地勢低緩,山底下有墓群,大都是前朝或本朝墓葬,墳冢石碑和封土尚存,這里不會是遼代古墓。孛額牽著馬繼續(xù)往山上走,走到北山南坡時,眼前是一處椅子型凹地,凹地青草茂盛。孛額面對凹地,伸開雙臂,閉上眼睛默念了一番,然后牽馬走到凹地中央,解開了馬的轡頭,拍了拍馬的脖子。孛額騎的是一匹青鬃馬,青鬃馬跑了一小天,遇到這樣好的青草應(yīng)該低頭吃草才對,但青鬃馬聞了聞青草后竟沒有吃,而是高高揚起頭來不再低頭。孛額讓蘇日娜解開白馬和棗紅馬的轡頭,這兩匹馬也沒有低頭吃草。他用腳踩倒一片青草,然后用瓦壟鏟將青草鏟除,露出笸籮大小一塊濕漉漉的地面。他向掌心吐了兩口唾沫,開始往土下打鏟。瓦壟鏟一點點探進土里,孛額小心翼翼抽出一鏟濕土。他捏著濕土看了看,然后又聞了聞,抬起頭微笑著說,三合土,就是這里了。

張冠之驚喜過望,差一點就跳起來,激動中竟一把抓住蘇日娜的手猛搖個不停。蘇日娜嗔怪道,先生抓疼我了。張冠之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急忙松開手,眼含淚珠說,我愿遂矣!

冷靜下來,他看著孛額問,法師為啥有此判斷,莫不是有神靈指點?

孛額拄著瓦壟鏟,眼神閃著幾分狡黠,很自信地說,神靈在心,不走迷路,草肥而馬不食,土有因;地洼而不積水,水有道。兩點足以證明此處地下有古墓。

張冠之明白了,他在典籍中有所了解,古人造墓,往往用處理過的三合土作封土,這種土生長出來的草牲畜能嗅出異味,故而不食;造墓必須考慮防水,地上地下都預(yù)設(shè)水道,封土之上不存積水就是這個道理。

應(yīng)該有墓碑的,不知何故沒能保存下來。孛額說,也難怪,千年古墓,傳世的能有幾座?

是不是在此地立一通石碑,也好方便后人祭奠。張冠之說,立碑費用我來出。

孛額說,不要打擾先人,碑立與不立,先人之靈都在那里行走,從未遠離你我。

9

走過四季,近萬言的《榆州略紀》初稿已經(jīng)寫就,思鄉(xiāng)之情漸濃,張冠之知道自己不能在萬祥寺常住了。

他陷入了糾結(jié)之中,因為難以舍棄蘇日娜。前不久烏察安接受了喀喇沁左旗一個貝勒的聘禮,蘇日娜定親了。

苦惱無法與桑吉上師說,上師畢竟是出家人,思來想去之后,他買了公雞去找孛額。

孛額見他到訪,讓家人備了酒菜,兩人開始小酌。

他沒有說來意,只說秋天到了,自己尋根問祖之事已有眉目,《榆州略紀》也已草就,他準備回鄉(xiāng),將《榆州略紀》刊刻于世,給族人一個交代。

孛額一邊聽,一邊喝酒,并不打斷他。

他說,打鹿溝的四季,就像四個不同脾氣的遼西人,可交,可親,他真不想走,但又不得不走,圣人說父母在,不遠游,自己走了這么長的時間,父母肯定十分掛念。

他向孛額介紹了姑蘇的風土人情,說到了吳王闔閭,講到了夫差,也自然提到了西施。孛額先前只是聽,不插話,在他講到西施時,孛額攔住他的話問,夫差之敗,敗在何處?

他想了想,道,賜死伍子胥,沉迷美色。

孛額搖搖頭說,敗在忘記其父教誨。槜李之戰(zhàn)闔閭只是腳趾受傷,小傷不治,導致身亡,闔閭提醒兒子夫差不忘殺父之仇,一指越王勾踐,二指致命趾傷,是提醒夫差小傷亦能亡身。

張冠之若有所思,孛額顯然話中有話。

這次來見孛額,本來想問問蘇日娜一事,但最后也未說出口,孛額明明猜出來意,但就是不談?wù)}。他不笨,知道應(yīng)該如何去做這件事。

遼西牧人多,農(nóng)人少,秋天看不到豐收的圖景,秋季的牧場到處枯黃一片,北風帶著沙塵也帶著寒霜,空中雁叫聲聲,地上枯葉紛飛,站在書院窗前的張冠之感到了一種莫名的凄涼。他已經(jīng)兩個晚上無法入睡,只要合上眼睛,蘇日娜的身影就浮現(xiàn)在眼前,蘇日娜的笑容很甜,像夏季廟峰上紅透的漿果,蘇日娜的牙白瓷一般,在井水偏硬的遼西,很多人牙齒都泛黃,唯獨蘇日娜的牙南珠一樣潤白。還有蘇日娜綠袍下束起的腰,纖細而富有彈性,他特別喜歡蘇日娜馬上拉弓射箭的一剎那,那種力量感與女子的柔軟性構(gòu)成了完美的統(tǒng)一,那個姿態(tài)深深印在他的腦海里。

他看到蘇日娜來到寺院。蘇日娜提著一個瓦罐先去見了桑吉上師,不一會兒,向書院走來。他站在窗前,心跳有些加快,急忙坐下來,拿起一本書,目光卻瞄著窗外。

蘇日娜敲門進來,背著手站在門口,兩眼望著他。

來寺里有事?他問。

阿爸讓我給寺里送些燈油來,蘇日娜說,已經(jīng)送給了桑吉上師。

坐吧,他說。

蘇日娜看著他,沒有坐。

他也站起身,把書合上,原本打開的書他并沒有讀,是一本薄薄的《朱子家訓》。

我想和先生下棋,行嗎?蘇日娜說。

他微微笑了笑,好呀,我們許久沒有下棋了。

他鋪好鹿皮棋盤,把一盒白子留給自己,一盒黑子推給蘇日娜,棋盒是楓木的,紋理清晰,顏色暗紅,已經(jīng)被盤出厚厚的包漿。

蘇日娜說,今天我執(zhí)白子吧。他說可以,就把兩盒棋子換了一下。

兩人開始下棋,蘇日娜每次拈起棋子,都遲遲不肯落下,一副舉棋不定的樣子。他也無心下棋,蘇日娜執(zhí)棋子的手很細嫩,他就想,這么細嫩的手怎么會有那么大的力量,能把弓拉得滿滿的。

這盤棋下得很慢,最后他輸了,輸在心不在焉。

收好棋子,他說再下一局。

蘇日娜點點頭,棋盤上還沒有落子,蘇日娜突然問,過年那天晚上,先生真的喝醉了?

他愣了一下,那天他真的醉了,后來發(fā)生了什么、怎么在西屋炕上睡的,一點記憶都沒有。他說,是真醉,馬奶酒喝了不容易醉,醉了不容易醒。

我不信,蘇日娜說,醉酒的人還能石頭一樣冰冷。

石頭一樣冰冷?他頗為疑惑。

那天我唱歌,給先生獻哈達,先生一直未起身,我平生第一次給坐著的客人獻哈達。阿爸見你不勝酒力,才讓哥哥扶你到西屋炕上休息,我們上街玩耍,西屋只有你自己,東屋阿爸和孛額在喝酒。中間我回來喝水,聽見你在說夢話,嘴里一直在叫卿子。阿爸和孛額也聽到了你一直在呼喚卿子。阿爸問孛額卿子是誰,孛額說是你心中的女人。阿爸不再說話,好一會兒才說,張公子來打鹿溝半年了,想家也是常理。

他差點哭起來,這完全是個誤會!卿子是誰?那是兩百年前的古人,而且是別人的老婆,怎么就成了我的女人?孛額啊孛額,你一向料事如神,怎么在這件事上卻信口開河?他原本想修書回家,與二老商定聘禮向蘇日娜提親,不想半路上出來一個喀喇沁左旗的貝勒,而烏家之所以痛快應(yīng)允,原來因為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卿子!

事已至此,他不能再做解釋。他知道,自己如果真的不起身接受哈達,說明心里沒有對方,夜里又頻頻呼喚卿子,說明心里已有他人,盡管這是一個誤會,但有些誤會即便消除,也會留下陰影。

他說,實話相告,卿子全名是陸卿子,前朝人,姑蘇才女,謝世足有兩百年,我在心里一直把你比作陸卿子,其實,陸卿子不如你,她文采雖好,卻不會騎射。

果真?蘇日娜眼里放出異彩。

我為什么要騙你?他說,陸卿子有一首著名的《相逢行》,姑蘇士子人人會背誦,我背給你聽聽:

白馬驕青云,金鞭拂紅霧。

相逢不問名,各自東西路。

蘇日娜聽后沉默了好一會兒,說先生把這首詩抄寫下來給我好嗎?

他答應(yīng)了,起身研墨抄寫陸卿子這首短詩。

詩抄寫完,展示給蘇日娜看,他用的是工工整整的楷書,落款寫上了“錄卿子詩”的字樣。這時寺院里出現(xiàn)了四五個年輕人,除了蘇日娜的哥哥外,其他幾人都是陌生面孔。哥哥在窗外喊蘇日娜,說家里來了客人,讓她趕快回家。其他幾個人都穿著青色蒙古袍,不說話,但目光冷銳,像深冬的黑冰。

回吧。他對蘇日娜說,應(yīng)該是家里來了重要客人。

蘇日娜點點頭,折好書法揣入懷里,然后跟著哥哥回去了。另外幾個青年人邊走邊回頭,盯著在書院門口拱手相送的張冠之。

天色向晚,落日比朝陽大出許多。張冠之獨自在寺中踱步,不禁想起哈達通判寫塔子溝八景中的那首《榆林夜牧》:

偶向南郊逐晚風,清流繚繞茂林東。

一群騏驥傾云練,幾隊牛羊簇錦叢。

驅(qū)犢堤邊芳草綠,秣駒河畔夕陽紅。

牧人添得歌聲好,仿佛桃林菁景同。

張冠之剛剛吟完,身后桑吉上師說了聲,好詩!

張冠之知道桑吉上師要和他說什么,因為康官營大小事情都離不開桑吉上師的慧眼。果然,桑吉上師說,公子可以啟程回姑蘇了,明天是個黃道吉日,今晚即可打理行囊,明天一早我派勒勒車送你去塔子溝,與你來時路不同,莫走回頭路,從塔子溝走柳城,再去錦州府,然后西行過山海關(guān)到通州,一上運河就等于回到了蘇州府。桑吉上師沒有說原因,秋天回姑蘇,這是早就定好的歸程,但他猜到桑吉上師一定聽到了什么,剛才那幾個青袍后生顯然是來者不善。

如果是我打破了萬祥寺的寧靜,那么請上師原諒。張冠之拱了拱手說,但我可以向上師保證,我沒做錯事。

民俗至此,不要有所怨恨,他們都是些耿直的牧人,桑吉上師望著暮色中炊煙繚繞的康官營說,他們尊重你但無法接納你,好比那些心無佛性之人,進寺燒香易,剃度做喇嘛難。

翌日清晨,臉上多了一些山楂紅的張冠之攜一篋書、一方硯、一支筆離開了萬祥寺,依然是灰布長衫,只是多了個包裹,包裹中有一部《榆州紀略》手稿,一件蘇日娜贈送的羊皮襖。

桑吉上師將他送出寺外,一個紅衣小喇嘛趕著黃牛拉的勒勒車在寺院門口等候,他再次向桑吉上師作揖辭別。然后踏上了東行之路。勒勒車出康官營后,他忍不住回頭張望,忽然發(fā)現(xiàn)營口那棵高大的黃金楸下,一個熟悉的身影靜靜地站著那里,手里拿著一樣東西,因為遠,看不清。

他頓時淚目,猶豫再三,讓小喇嘛停下勒勒車,他跳下車快步奔向那棵黃金楸。他從懷里掏出那枚用黃綢包好的天賜之石雙手遞給蘇日娜,你已學過書畫,不能沒有鈐印,這枚鈐印是我親手為你所制,送給你。此時他才看清,蘇日娜手里拿著兩枝薩日朗花,像是剛剛采來,看上去水靈靈的。

蘇日娜接過天賜之石,那兩枝花卻不給他,兩眼像兩汪泉,一句話也不說。

他轉(zhuǎn)身離開了,沒敢再回頭。

次年,也就是乾隆四十八年八月,乾隆皇帝去盛京祭祖,駐蹕于萬祥寺,應(yīng)桑吉上師之請,皇上欣然賜寫寺名,又撥官銀修葺,并設(shè)寶座一尊。萬祥寺遂成關(guān)東名寺。

【老藤,本名滕貞甫,第十四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原主席。出版長篇小說《北地》《北障》《北愛》《刀兵過》等十一部,小說集《熬鷹》等八部,文化隨筆集《儒學筆記》等三部,老藤作品典藏(十五卷)。作品以英、法、德、俄等十種文字譯介到國外。長篇小說《戰(zhàn)國紅》《銅行里》《草木志》先后榮獲第十五屆、第十六屆、第十七屆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優(yōu)秀作品獎。《北地》被評為2021年度中國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