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藏青，我跑進了一片靜謐的湖洲之上。晨霧濃稠，如乳液般在枝丫間流淌。腐殖土松軟，在腳下發(fā)出咔吱咔吱的聲響。我站在樹下，樹冠像一頭垂落的黑密長發(fā)，樹干上有一道閃電狀的焦痕。

麋鹿的寬蹄堅硬地叩擊地面的聲響，像一把利劍刺破霧空，又如同定音鼓般篤定有力。它從酒紅色的帷幕后面走出來，角叉上棲滿去年冬天的苔衣。我們之間隔著十幾步遠的距離，它嚙咬著的牙齒之間，像是在嚼碎那塊褐色的閃電樹皮。

我伸出手想去摸一摸麋鹿右耳后那綹被荊棘鉤亂的毛，還不等靠近，它突然奔跑起來，蹄尖踢起的水珠懸在半空，折射出冰凌般的晶光。我呼喊著它：“嘿！喂！等等我?！钡B頭也沒回。我追了上去，風(fēng)灌進鼻腔，帶著湖洲上潮濕的鐵銹味。大霧如同幕布般被拉開，湖洲慢慢向后退成一匹碩大的綠綢，蘆葦、樹林、草葉在震顫的大地上劇烈地搖擺起來。

我的呼吸也變得緊迫，喉管感到陣陣灼燒。我看見湖洲上錯位的季節(jié)——麋鹿的脊背時而覆滿白霜，時而蒸騰著盛夏的熱氣。它的腳蹄踩踏水洼，那些如潑墨般的水沫，濺到我臉上，化作一串黑翅鷸的啼鳴。

這真是一場漫無邊際的奔跑。我們都越跑越快，像兩條疾馳的平行線，某個瞬間我們似乎要沖破霧的盡頭。半空中懸著蜂蜜色的月亮，正在一點一滴地融化。蜂蜜落在麋鹿的眼睛上，變成了它們的眼淚。我踢著腳叫喊著。我很緊張地閉著眼睛，害怕睜眼就看不到它們了。

麋鹿，快跑啰！

麋鹿，回來嘍！

喊聲是從大地深處傳來的。我奔跑的夢也是被這遙遠卻親切的鄉(xiāng)音驚醒的。我從睡袋的拉鏈縫隙處看到頭頂?shù)臉涔?，就是夢中那棵長著閃電標記的樹。我從漫長的奔跑里又回到了出發(fā)的地方。

第一章 青銅王冠

時間：2016年2月

地點：湖南省華容注滋口三角洲灘涂

坐標：東經(jīng)112°48′，北緯29°36′

一

早春的洞庭湖還未完全褪去冬日的寒衣。清晨的湖洲籠罩在薄紗般的霧氣中，葦草隨風(fēng)低伏，露出幾簇新綠的嫩尖。

洞庭湖，這個被譽為“八百里洞庭”的廣闊水域，四季分明，雨量充沛，是無數(shù)生靈的家園。湖岸線蜿蜒曲折，湖洲星羅棋布，蘆葦叢生，形成了一片片天然的生態(tài)濕地。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一群特殊的居民，譽滿全球的獸類明星——麋鹿，銷聲匿跡了多少年之后，又在湖洲出現(xiàn)了。

麋鹿的再現(xiàn)并不是夢境。它的消失，似乎只是一曲生命旋律的一次長短音的間斷。

我踩著濕漉漉的泥地，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老楊身后。年過半百的他，頭上竟然白發(fā)簇擁，胸前挎著貝戈士俄式望遠鏡，腰間別著水壺，步伐卻輕快得很。望遠鏡是一位俄羅斯的濕地研究專家贈送的。這款有出色的日夜兩用功能的望遠鏡，幫他在野外擁有了第二雙眼睛。

我來湖區(qū)走訪，遇到過很多老楊這樣的本地人，他們從光著腳丫子起，就在湖洲上跑。白天夜里，生活中夢境里，湖洲再遼闊，他們的心里都有一幅活地圖。

“再往東走二里地，就是麋鹿群的棲息地。”他回頭沖我咧嘴一笑，皺紋里嵌著泥星子。

“你這么確定？”我問道。

“這群家伙精得很，得踩著露水過去，不然驚了它們，跑到角落灣里躲起來，連影子都瞧不見，又要把腳桿子跑斷?！彼麖街背白呷?，留下一個健壯的背影。他說得對，在湖洲上往哪里走都是方向，一旦走錯，來回折騰讓人跑斷腿。找到一個好向?qū)В部梢哉f是找到了最好的交通工具。

到洞庭湖區(qū)找麋鹿，老楊是不二人選。他是個有故事的人。這個本地漁民，年輕時是個打鳥高手，也因過度捕撈被抓到處罰過，但后來成了保護區(qū)腳最勤、心最忠實的巡護員。我零星聽過他和麋鹿結(jié)緣的故事，昨晚剛張嘴要他親口講一講詳細的經(jīng)歷，但隔著睡袋，聽到的是疲憊的他打著呼嚕的聲音。他已經(jīng)有半個月沒回家了。前不久，東洞庭湖這個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剛搞完水鳥調(diào)查，又馬不停蹄地組織精兵強將做了一次野生動物調(diào)查。這次網(wǎng)格式的調(diào)查兵分三路，包抄東洞庭湖保護區(qū)水域與薹草地、葦?shù)兀攸c調(diào)查麋鹿活動頻繁的注滋河口、天鵝凼、團洲外灘、白湖、紅旗湖，我獲知消息太晚沒能趕上趟，甚是遺憾。幾天前，當(dāng)我找到老楊，說明尋訪麋鹿的來意，他毫不猶豫就答應(yīng)了。

我跟在他身后，聽著膠靴踩著路面砂石發(fā)出的脆響，思緒卻飄向此前做的“麋鹿功課”——

麋鹿，中國特有的鹿科動物，這些臉像馬、角像鹿、蹄子像牛、尾巴像驢的家伙，遠古時期以億計量，卻因棲息地喪失與獵殺瀕臨滅絕。

國內(nèi)各個歷史時期出土的麋鹿化石和相關(guān)歷史文獻記載中，我國境內(nèi)北至遼寧康平，南至廣東新會及海南島，西起山西襄汾，東至東部沿海及臺灣地區(qū)，都有麋鹿生活過的印跡。

麋鹿的逃亡是從一個多世紀前開始的。一八九〇年北京永定河發(fā)大水，逃散的麋鹿沒能逃生，卻成為受災(zāi)群眾的果腹之物。一八九八年英國十一世貝德福德公爵花重金把十八頭麋鹿帶去了烏邦寺莊園。那是倫敦郊外的一座著名古園林建筑，一五四七年英王愛德華六世將這片土地賜封給大臣約翰·羅素，后來成了貝德福德公爵的采邑。

一九〇〇年，八國聯(lián)軍攻陷北京，麋鹿被一搶而空，就在中國銷聲匿跡了。但貝德福德公爵豢養(yǎng)的十八頭鹿自由生息、開枝散葉，一百多年后，數(shù)千頭麋鹿后裔的足跡分布到了二十多個國家。

烏邦寺莊園挽救了一個瀕臨滅絕的物種，也延續(xù)了它在時間里的生命。全世界的麋鹿，就都成了貝德福德帶走的十八頭麋鹿的后裔。閱讀這些資料，我內(nèi)心刮起一陣風(fēng)暴，對麋鹿的這段歷史有著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我問過老楊怎么看這個問題，他就給我講了一個法國傳教士與中國麋鹿的故事，更是令人生發(fā)很多感慨。

那位法國傳教士名叫阿爾芒·大衛(wèi)。他是一八六五年秋天來到的中國，有一天在北京的戶外郊游時，意外發(fā)現(xiàn)南海子皇家獵苑中的幾頭“怪獸”。他其實并不認識這種奇怪樣貌的動物，但原本是博物學(xué)家的他很敏感，隱約意識到自己找到了“寶貝”。于是他花錢買通守卒，制作了兩頭麋鹿標本寄回巴黎自然歷史博物館，不久收到了館長的回信，確認這是從未發(fā)現(xiàn)的新種。于是，中國古代的靈獸，有了現(xiàn)代博物學(xué)上的第一次命名：鹿科，麋鹿屬，達氏種，原產(chǎn)地中國，后來拉丁種名又稱大衛(wèi)鹿。

麋鹿走向世界，竟是緣于這樣的一次被發(fā)現(xiàn)和被命名。在那個災(zāi)荒和戰(zhàn)亂時期，也許并無人想到，這群“皇家獸”很快就要在中國悄無聲息地消失了，而過了一百年后，麋鹿又還能回到它真正的故鄉(xiāng)。向中國捐贈麋鹿時，烏邦寺莊園主的后裔塔斯托克侯爵在信中寫下：“我的曾祖父挽救了麋鹿滅亡的命運……歷史不會忘記經(jīng)歷上百年漫長歲月后，又致力把這種著名動物送回故鄉(xiāng)的人?！睆囊痪虐宋迥臧嗽缕?，中國兩年內(nèi)從英國引進三批七十九頭麋鹿，放養(yǎng)在南海子麋鹿苑和江蘇大豐麋鹿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又過了三十多年，國內(nèi)以圈養(yǎng)、野生放養(yǎng)、半散養(yǎng)的模式，繁殖出一支占世界總數(shù)五分之四的麋鹿種群，數(shù)量達到五千多頭。

這次來洞庭湖尋訪麋鹿，有老楊當(dāng)向?qū)?，?dāng)然是件開心的事。在老楊的心里，雖然這片湖洲上的麋鹿是因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的一場大洪水從湖北逃生于此，但他堅信在遙遠的古代，麋鹿就在洞庭湖上自由地生活過。他希望它們在這片遼闊的洲灘草甸上重建族群，因為洞庭湖才是麋鹿真正的樂園。這也是老楊這些年毫無怨言地擔(dān)當(dāng)巡護員工作的初衷。

昨晚我們是根據(jù)老楊手機上的地圖定位選擇夜宿地的，到了湖洲上，精確的導(dǎo)航和豐富的經(jīng)驗變得格外重要。我在曠野上做了一個追逐麋鹿的夢，睜開眼，看到的是一棵與夢中并不一樣的樹。枝葉疏落，老氣橫秋，長在一塊小高地上?！八鼈兌荚谀沁?。”老楊忽然蹲下身，示意我伏低。

接過他遞來的望遠鏡，我透過一片葦草的縫隙，看到開闊的洲灘上，晨光穿透霧氣，草地上像鍍了一層金箔，十幾頭麋鹿正低頭啃食薹草?；旧鲜浅赡曷梗w長近兩米，肩高一米七八左右，毛色灰褐，肩背隆起如駝峰，寬大的蹄子踩在淤泥里，隨意地挪動著。麋鹿喜歡在濕地沼澤草灘上奔跑，性格溫馴，以植物為食，拒絕山地和平原，仿佛為這洲灘而生。

風(fēng)卷起一陣寒意，我裹緊沖鋒衣，呵出淡淡的白氣，眼鏡片也隨即蒙上一層水霧，模糊了遠處蘆葦蕩的輪廓。交配期未到，麋鹿的結(jié)群比較松散，像游蕩的閑人。老楊說，馬上進入換毛期了，有的顏色偏淺，那是還“穿”著冬毛。但我看到有的鹿身上——深褐色皮毛間閃爍著星點淡棕色，那是新生的絨毛從舊毛叢里探出的頭，宛如古銅器上剝落的綠銹下透出的赤金。

我慢慢挪動望遠鏡，哇的一聲差點驚叫起來，一頭高大俊美的雄鹿出現(xiàn)在眼前。最引人注目的是鹿角，角叉上掛著項鏈佩飾似的水藻，角尖向后彎曲，整體繁復(fù)如古樹根系，宛如一頂青銅王冠。

老楊輕輕地按了按我的肩頭，說：“那是鹿王，小心驚擾了它?！?/p>

鹿角是雄鹿俊美、莊嚴的標志，通常是在冬盡春來時脫落。古人把麋鹿脫角當(dāng)作吉祥之象，意味著新的一年萬物生機勃發(fā)。歷代皇室才能飼養(yǎng)麋鹿，這幾乎成了皇權(quán)的象征，被視為“承天受命，以行王狩”。老楊告訴我，去年從北京來保護區(qū)實習(xí)的一個博士寫了篇很古怪的文章，專門從典籍歷史里找與麋鹿有關(guān)的東西。

“那些古文把我看得云里霧里，但一想有那么久的歷史，不就是證明這是中國獨有的嗎？”他邊說邊把文章轉(zhuǎn)發(fā)給我。

我最早是在古典名著《封神演義》中讀到麋鹿的，元始天尊贈予徒弟姜子牙的坐騎，就是一頭可以上天入地的雄性麋鹿，角如玄鐵，蹄生紫煙，那個威風(fēng)可了不得。我快速瀏覽博士的文章。那篇文章鉆研的功夫很深，開篇就是引用典籍中的文字：“商王狩獵，獲鹿五十。鹿血祭天，鹿骨占卜?！苯又敿毷稣f麋鹿的變遷：周朝以后，鹿成了“仙獸”，周穆王“八駿”中的“鹿耳”，實為麋鹿與蒙古馬的混種……

想到古代典籍的麋鹿，看著眼前真實的高大獸物，真有一種神奇的時光流亂之感。

青銅王冠昂起頭，白氣從鼻孔緩緩呼出，晨光爬上它的鹿角，那些層層疊疊的螺旋紋路被光線浸透，像凹槽里盛滿晃動的水波，又如同古老神廟門楣上刻滿的奇怪符號。我被這種莊重的美深深地吸引了。

麋鹿是群居的動物，僅看鹿角就很容易區(qū)分雌雄。雄鹿才有美麗的角，骨化后的鹿角將成為它們最有力的武器，而母鹿看不見的角基藏在細密的絨毛中，像一雙不易察覺的尖耳。老楊教我從鹿角的分叉中辨識鹿的年齡。一般來說，雄鹿兩歲開始長角，每年角丫分一次，六歲時發(fā)育成熟。鹿角的結(jié)構(gòu)分前后兩主枝，枝上又分叉小枝，撐開時像幅大扇面。動物世界很有趣，往往是雄性動物長得俊美好看。

這個犄角可不只是擺看的飾物，它是雄鹿力量、權(quán)力的象征，也是為愛情決斗、挑戰(zhàn)鹿王的武器。但伸展如樹枝的鹿角，也給自身帶來不少麻煩，它常會因野地的漁網(wǎng)纏繞、兇猛的爭斗而受傷。保護區(qū)管理局的高局長和我說起過一場發(fā)生在紅旗湖的鹿王爭奪戰(zhàn)，戰(zhàn)斗其實早結(jié)束了，保護區(qū)的人發(fā)現(xiàn)兩頭死去的雄鹿，頭上的角纏在一起，再也沒分開，臉上還是一副斗狠不服輸?shù)纳袂椤?/p>

除了頭上的鹿角，麋鹿別無武器，保護區(qū)的每一個巡護員多少都經(jīng)歷或聽說過雄鹿角斗的事。麋鹿的生存法則向來殘酷。母鹿需要懷孕九個月左右才能生下幼崽，而新生鹿崽存活率不足三成。為了延續(xù)種群，自然將最暴烈的生存密碼刻入雄鹿的血脈。麋鹿奉行的是一夫多妻制，雄鹿以最原始的角力爭奪著繁衍的權(quán)力，通過角斗勝負獲得交配權(quán)，勝者統(tǒng)領(lǐng)鹿群。鹿王沒有世襲，也沒有選舉，都是靠激烈的生死角斗，最后憑實力登頂王座，繼而妻妾成群的。

老楊說，每年的六七月是麋鹿的發(fā)情期，那時雄鹿的情緒就變得暴躁起來，以角挑地，射尿，翻滾，眶下腺便如松脂般滲出琥珀色液體。

“這是它們用氣味在樹干上涂抹的戰(zhàn)書?！崩蠗蠲枋龅穆雇鯛幇远喟l(fā)生在火熱的夏天，雄鹿為了保持旺盛的體力，先要在水塘里降降溫，或者在泥沼地打幾個滾、泡泡水，有時故意用角卷起水草或樹枝，像是戴上了奇怪的面具，讓自己變得面目可憎，似乎這樣就長了力量，也有了令對手害怕的威力。

老楊又說起有一年在湖洲上看過兩頭雄鹿連續(xù)三天鏖戰(zhàn)，彼此的鹿角上絞纏著薹草與泥漿，不時發(fā)出低沉憤怒的吼聲，湖洲上踩踏出深深淺淺的蹄印。年輕的肩胛被挑破，滲著血珠，年長的額頭上傷痕累累，卻仍像兩個盤根錯節(jié)的樹杈?！白詈蟮膭儇撃兀俊蔽覇柕?。老楊嘆息一聲，說：“鹿角都打脫掉了，算是打了個平手?！?/p>

我一想到那頂美麗的“青銅王冠”有可能在角斗中脫落失去，心中就有了一種遺憾，但這就是自然界的動物生存法則。如果不是意外或疾病，麋鹿的平均壽命在十三歲左右，理論上的終極壽命是二十五歲，沒有誰是永遠的鹿王。

二

“瞧見那頭母鹿沒？”老楊壓低嗓子，望遠鏡掃向了鹿群的邊緣。一頭雌鹿正不安地來回踱步，腹部渾圓下垂，像兜著一顆熟透的瓜?！八褪擒畿绻?，看這架勢，是快生了?！?/p>

“誰給取的這么好聽的名字？”

“待會再跟你說這個來歷?！崩蠗畹恼Z氣里充滿喜悅，“剩女終于要當(dāng)娘了?！?/p>

我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在野外遇到一場麋鹿分娩，著實是難得的機緣。麋鹿的孕期大約有二百八十天，繁殖季一般始于夏末秋初，照這樣推算的話，茜茜公主受孕時應(yīng)該是去年七月。洞庭湖剛經(jīng)歷了一個罕見的寒冬，好多小水域封了凍，湖洲上的植物少了許多，不知茜茜公主這樣的母鹿是怎樣度過的。老楊說：“你沒發(fā)現(xiàn)，沿途我們看到草灘上的蘆葦根被刨得七零八落，一定是麋鹿在尋找食物，有時候它們不得不四處遷徙到更遠的洲灘上覓食?！?/p>

九個月的懷孕期，這在鹿類中是屬于時間比較長的，一胎一崽，自然繁殖力跟大熊貓一樣低，最重要的是母鹿生性膽小，生產(chǎn)過程中要是有風(fēng)吹草動受了驚嚇，容易造成難產(chǎn)。到了臨產(chǎn)的時候，母鹿的警覺性非常高，時不時抬頭環(huán)顧四周，鼻翼翕動，捕捉空氣中任何異樣的氣息。老楊說得輕描淡寫，但我心里在打鼓，想象不出茜茜公主在這樣冷的天氣將如何產(chǎn)下鹿崽子。

“母鹿會在分娩前獨自離群，找一處隱秘的草窩子生產(chǎn)。去東邊啊，那里草深?！崩蠗钸吪惨仆h鏡，邊自言自語，性急的樣子，像是要親自幫它找一個好地方。青銅王冠并不關(guān)心這件事，正和其他雄鹿悠閑地在另一側(cè)踱步。茜茜公主有些傷感地離開鹿群，獨自去尋找分娩的隱蔽之地。生育是它的本能，也是它此刻的使命。

茜茜公主是一頭被人救助才活下來的麋鹿，也是保護區(qū)收養(yǎng)過又放歸大自然的第一頭野生麋鹿。有關(guān)它和老楊的故事，到過湖區(qū)的人幾乎都聽過，我也早有耳聞。這一次意外的相遇，僅僅是在野外奔波了一天，已經(jīng)是很幸運的一件事了。當(dāng)然這要歸功于當(dāng)初裝在它體內(nèi)的跟蹤定位器。

“誰取的名字??？”我突然問道。

“你細看看，”老楊說，“看它的眉眼?！?/p>

我就認真地盯著那張鹿臉看，眼眸里的光芒流轉(zhuǎn)，如同被驚擾的漣漪，轉(zhuǎn)身時纖長脖頸的弧度，分明是芭蕾舞者繃直的足尖，眉眼確實有不一樣的氣度，但我又沒法答出那個原因。老楊按捺不住，呵呵笑道：“是那個實習(xí)博士取的名字，說它像一個國外女明星，叫什么奧赫本。”

我說：“是奧黛麗·赫本?！?/p>

話一說透，又對這頭母鹿多了一些愛意。我把望遠鏡取下來，還給老楊，擔(dān)憂地說：“沒有人幫助，茜茜公主自己成不成？”

“成，成，成。茜茜公主做了娘，我們要慶祝一下。”他說，“估計一時半會還沒到時候，我們就待在這里耐心等著，莫驚擾了它?！?/p>

我點頭，然后從包里拿出地墊，又把早餐牛奶和面包擺出來，說：“我們邊吃邊說，我采訪一下你，你給講一講茜茜公主的故事?！?/p>

老楊猛地吸了一口牛奶，又撕開面包袋，嚼了幾口面包，就向我說起了五年前的冬天燒在煤炭灣葦場的那一把野火。

煤炭灣是個湖中小島，蘆葦場每年都會雇外地人去島上割葦。老楊說：“蘆葦收割差不多要結(jié)束了，也就零星剩下幾小塊地的蘆葦，都是些邊角余料，管葦場的人愛收不收。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來的一場野火，慢悠悠燒到了一群野生麋鹿臨時的棲息地……”

他的講述也是慢悠悠的。我卻從他的話語中，像放映電影一般，再現(xiàn)那場野火里的危險場景。

我在娘肚子里起就跟水打交道，十四歲一個人搖著舢板在紅旗湖撒網(wǎng)，白湖、七星湖也都跑遍了。打鳥、迷魂陣，幫人搞矮圍，年輕時不懂事，當(dāng)時的人也沒什么保護觀念，現(xiàn)在規(guī)定不能干的那些“壞事”，那個時候干過不少。后來政府說要保護濕地，我意識到再不能像過去那樣干了，年紀大了，受到的宣傳教育多了，良心也有發(fā)現(xiàn)，看到我們把自己的家園環(huán)境糟蹋得蠻嚴重，心里有負罪感。我想上岸去干點別的，打過幾份工，幫人開過夜班出租車，到化肥廠當(dāng)搬運工，人多的地方聲音大，老睡不安穩(wěn)，也是因為習(xí)慣了船上的搖晃感，習(xí)慣了湖洲的孤獨跟自由，我就主動到保護區(qū)報名，把船槳換成了巡護記錄本，天天在湖洲上轉(zhuǎn)悠。身份變了，一遇到遭破壞的地方、受傷的候鳥，心里的壓力更大了，恨那些非法打鳥、違法濫捕的。

還是說蘆葦場的那場火吧。往年收割時節(jié)跟打仗似的，上百號人揮著鐮刀嘩啦啦放倒金黃的蘆葦，好歹也得花上三四個月。那一年倒好，開進來幾臺割蘆葦?shù)臋C器，轟隆隆兩三個星期就收拾得差不多了。

那天太陽墜到蘆葦尖上時，我搞完巡護往回走，嘴里啃著冷饅頭，突然聞到西北角飄來股焦煳味。我這鼻子聞習(xí)慣了魚腥味，對煙火氣最靈光。我馬上意識到出事了，就踩著爛泥巴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那邊趕，沒走多遠就看見青煙打著旋兒往上躥。等繞過最后一片葦垛，好家伙，野火跟條紅蟒蛇似的正往鹿群歇腳的地界游過去。

等我靠得近了，鹿群早炸了窩。遇到危險，第一反應(yīng)的都是鹿王。鹿王頂著珊瑚角橫沖直撞，母鹿護著別的小鹿，火攔住了它們?；艁y的鹿群都會看著鹿王指令行事，但鹿王暴躁不已，圍著火堆轉(zhuǎn)圈?；鹕嗵蛑箍?，高高的葦叢發(fā)出噼里啪啦的炸裂聲。面對一蓬燒得正旺的火，誰都沒辦法阻擋。

我猜這不合常理，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東西讓這群鹿舍不得離開。我邊跑邊從望遠鏡里仔細看，有一頭母鹿緊隨鹿王身旁，急得團團轉(zhuǎn)，鹿王像是催它離開，但沒走幾步又折返回。火焰映照著它那張驚恐不安的臉和顫動的四蹄。我定神細看，這時才從望遠鏡里搜尋發(fā)現(xiàn)，火海里有一團灰撲撲的東西，想站起來又跌下去，估計是剛出生不久的鹿崽子。站都站不穩(wěn)，哪還有能力跑出去呢？我心想，這下壞事了，被火困久了，鹿崽子會窒息死亡，或者燒傷殘廢。

我不可能見死不救，但怎么救呢？在野外什么滅火工具也沒有，只有從自己身上想辦法。身上的巡護包里什么也沒有，我靈機一動，就扯下外面的軍綠棉襖，正好經(jīng)過一個水洼時，用水把它浸得濕透透的。棉襖是當(dāng)年捕魚穿的，浸了水后死沉，我費了一番力氣才披在了身上。這衣服就成了防火盾牌，擋火苗還是管用的。我不管不顧了，裹著這件濕棉襖往火里沖，那熱浪擋在棉襖外，但我也能感覺到發(fā)燙，尤其是濃煙，跟著風(fēng)左右搖擺，稍露點臉，就鉆進眼里，嗆得眼淚直流。

小鹿崽子聰明啊，知道一直待在火中間沒有蘆葦?shù)目盏?，看到有人來救它了，居然掙扎著往我這頭挪過來。我沖進火堆也不敢多停留，一把抱起這團濕漉漉的生命，把襖子往它身上一蒙，選了個火勢弱了些的地方，不管不顧地沖了出來。跳出包圍火圈，我腳下沒站穩(wěn)，就地打了個滾，人和鹿摔到一攤泥水里。還不等我站起來，棉襖包著的鹿崽子突然呦呦地叫起來，是頭剛落地沒幾天的幼崽。四條細腿跟蘆葦稈似的打戰(zhàn)，濕漉漉的胎毛被火星子燎得卷了邊兒。我也受了點傷，火燒過的葦茬子扎進膠鞋，把腳底皮戳破了，后脖子也火辣辣地疼，八成是燎出的水皰被我抓穿了。

夕陽完全落了水，那一塊蘆葦?shù)責(zé)饬耍鹨沧詡€兒滅了。我找了一把甘草根掐成細絲喂鹿崽子，它吧唧兩口就吐了。我看它虛弱得很，即使母鹿在，也沒法帶它走了。何況那時鹿群已經(jīng)跑遠了，我就只好跟保護區(qū)報告，把它帶了回來。你知道不，我從望遠鏡里看到那頭母鹿還在不斷回頭，琥珀色的眼睛里似乎還有火星子明明滅滅。晚風(fēng)捎來湖水的腥氣，混著草木灰的味道，跟我年輕時在漁船上聞見的炊煙好相似的。

老楊講的火場救麋鹿的經(jīng)歷，讓我竟然有些淡淡的感傷。茜茜公主死里逃生，后來的故事，就更為大家所熟悉了。當(dāng)時身體羸弱的茜茜公主受了這場大火的驚嚇，生命體征非常弱。保護區(qū)的人隨后趕來了，脫下衣服包裹著，它蜷縮在一件寬大柔軟的臨時襁褓里，像個可憐的小不點兒，一路被小心呵護帶回丁字堤管理站。幾個大男人輪流用掌心焐著這個小生命，老楊那件舊棉襖，已被燒得斑斑點點，稍一撕扯就破了，再也穿不得了。

養(yǎng)活這只麋鹿成了管理站面臨的一個棘手難題。當(dāng)時向江蘇大豐麋鹿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的專家求教，專家建議：找回母鹿，不然成活與放歸都是麻煩。管理站的人傻了眼，當(dāng)笑話講，方圓數(shù)百里的野外，要捉住一頭野生麋鹿，談何容易呀。有人想招數(shù)出主意，去湖洲上丟了沾染鹿崽子氣味的布條，像是在傳遞暗號，試圖為這個孤兒尋回生母，但一點效果也沒有。

管理站的人索性不管這些難題了，總歸是要養(yǎng)活的。沒有母乳，就喝牛奶，蒙牛、伊利，每天七八次；冷熱溫度要適中，就用恒溫沖奶器、定制的小號硅膠奶嘴；安排專人喂養(yǎng)，每次排泄物形態(tài)也記錄在觀察日志上，像是給嬰兒請了一位專業(yè)月嫂。茜茜公主真正是享受到了公主的待遇，喝著蒙牛、伊利，隨著年齡增長才逐漸減少次數(shù)，加大了飲用量。飼養(yǎng)員哼的廣場舞歌曲，成了它最初的安眠曲。

盛夏到了，茜茜公主的細皮嫩肉容易逗蚊蟲叮咬，尾巴短，驅(qū)趕不了蚊蟲，一身油光滑亮的皮膚被咬得布滿紅點。值班飼養(yǎng)員就用上了中藥驅(qū)蚊噴霧，每天四次用棉球蘸著薄荷汁擦拭它緞子般的皮毛。天熱，電風(fēng)扇卻吹不得，就得靠人搖著蒲扇陪它入眠。動物懂得人類給予的一切好，一旦與人親近，就會忘掉有過的傷害。茜茜公主后來輾轉(zhuǎn)幾處，卻都有專人飼養(yǎng)。意外被救的鹿崽子享受著比人類嬰兒更細微的照料。

管理站為它辟出一塊開闊地，林草豐富，挖了度夏嬉戲的積水池。小時候的茜茜公主從來不知道怕人，有人招呼它，遞過來狗牙根、刺耳草，它都不會拒絕。它把巡護員的雨靴當(dāng)成撒嬌的玩具，會哼哼唧唧地裝病嚇唬飼養(yǎng)員，甚至學(xué)會了用牙輕輕叼住工作牌的掛繩討要蘋果塊。和人太親近后，茜茜公主有些人來瘋，有時看見人在鐵圍網(wǎng)外走來，就直接往圍網(wǎng)上撞去。還有一次，它在熱情迎向特意從北京趕來拍攝它的記者時撞倒對方，記者不當(dāng)回事，以為就受了點皮外傷，可回駐地后感覺到不適，上醫(yī)院拍胸片才發(fā)現(xiàn)右肺中葉挫傷。愛也是傷不起的，后來保護區(qū)的人都特別提防它的“大擁抱”，但它的天性不曾改變過。

麋鹿少兒食性，兩歲的母鹿可以交配，三歲就可以生育。茜茜公主這個喝品牌牛奶長大的剩女長到三歲多，婚嫁、生育都無從談起，這個問題也一度令保護區(qū)的人傷透腦筋。管理站的人又向?qū)＜仪蠼?，在“請進來”（找到雄鹿來交配）還是“送回去”（放歸野外）兩個選項之間，最后選擇了后者。決定放歸野外，人又舍不得了，管理站的人都喂養(yǎng)過，感情上割舍不下。人下了決心，并請專家安裝好了跟蹤定位器，以防萬一發(fā)生不測。可茜茜公主走不了多遠又返回了，是舍不得離開，也是難以適應(yīng)野外生存。后來還是老楊親自開了很遠的車，把它送到了一群野生麋鹿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讓它慢慢地融進了鹿群，回到了自由自在的湖洲上。

我忍不住再次從望遠鏡里探看茜茜公主的狀態(tài)。風(fēng)掠過它灰白的唇部，這個曾經(jīng)被人類體溫焐熱救活的生命，正在經(jīng)歷并跨越生育的疼痛和羈絆。

……

試讀結(jié)束，全文見《芙蓉》2025年第3期

【作者簡介：沈念，湖南華容人，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碩士，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湖南文學(xué)》主編。著有中短篇小說集《燈火夜馳》《八分之一冰山》《歧園》、散文集《大湖消息》《世間以深為?！贰堕L路與短句》等。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十月文學(xué)獎、小說選刊獎、華語青年作家獎、高曉聲文學(xué)獎、三毛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萬松浦文學(xué)獎等文學(xué)獎項?！?/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