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2025年第3期|龐培:秋近桐廬
十五年前去過桐廬,之后又去過一次,并到舊縣。舊縣在山里,桐廬在富春江邊。此地因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而世代聞名,當然更有桐君老人的深山采藥,揚名海內外。我和別人不同的是,我是江陰人,現(xiàn)又居住無錫東鄉(xiāng),這兩個地方都是距離黃公望先生出生地常熟大義鄉(xiāng)很近,一個是東南方向,一個朝向東北面,空間上都只有二十幾公里。我曾兩次站在大義鄉(xiāng)的空地位置朝遠處眺望虞山,那是畫家生命中的第一座山。常熟那里的山,不像浙江境域,沒有群山延綿、山巒疊嶂的,只有平地一座孤零零的山體,因此很平常地就成為大山。人們可以繞著此山左右前后遠近地開闊著看,可以為了砍柴游賞而在平原上走上一整天,慢慢地離山近了,又慢慢地背轉身走過。而在浙江那樣的省份,你一不小心就可能置身于深山,即使行走在田埂阡陌,你也有可能只是行進在隆起的山谷地帶。所以桐廬的那種多山地貌,再加上富春江一帶如黛,印象就始終很年輕。相對于平原的蕭瑟蒼涼,富春山水圖景,就更加地使人如入圖畫中。桐廬地方,有一種撲面蕭瑟的古意,縣城的一切,似乎全是從一棵古樹上長出來了,街道馬路,也成了樹身伸展出的蔭葉枝柯。這里的水也好,人也好,風物土產也罷,似乎都是宣紙做成,宣紙上的墨跡,或者裝毛筆的竹頭筆筒,更有一份《宋詩選》的味道。詩人、畫家黃公望,以常熟故里的虞山始,到桐廬富春江邊的蒼茫群山終止,這期間的江南山山水水,“一山行盡一山青”,空間大小在五百公里差不多,畫家一生,可謂窮盡了吳越江浙的天地遼闊。從漢文明的源頭一直畫到了最近代的七言律詩,其間,也畫出了詩歌史上作為新聲的詞的奧秘遞進?!陡淮荷骄訄D》,最終,以一種《詩經》體的四行之聲,在漢家山水間停駐。而古歌謠、五言古詩、五言律詩、樂府、竹枝詞參差其間,看上去,宛如一幅畫成了山水形跡的《春江花月夜》,而畫中揚子江的位置,被春日湯湯的富春江面所替代了。它也有古琴歌的味道,琴簫合春天,聲韻綿延,好像在畫一部音樂作品,極清越婉轉的音樂,甚至可能是人在深山里的無聲的音樂。畫家的終極凝望,其構圖深處,亦把畫家八十多年的人生際遇一一收入眼底。我們從《富春山居圖》畫面朝外看,就能夠同時看見揚子江潮、蘇南平原、杭嘉湖平原,長三角甚至太湖流域的人家水鄉(xiāng),村墟田疇。雖然我們弄不大清楚畫家晚年在富陽、桐廬、建德一帶,包括臨安城里日常的潦倒生活。一壺冷酒,三兩知己。
從代代更新的角度看,江陰沒有桐廬,正如常熟縣城的人文史地,不太可能包含到了富陽;但是富陽、桐廬這些地方,卻最大程度地包含著了江陰和常熟。吳越吳越,并沒有先到后來,但是宋以后,之前越國地方的發(fā)展更新,確實長時間超越了吳地文明。我們到桐廬的地方,有可能觀賞到局部的江陰水鄉(xiāng),但是想在江陰城里看見同樣說吳方言的桐廬山鄉(xiāng)的風景,必定是可能性很少的——正如黃公望本人,在1378年的某一天,慢慢地走在通往“富春山居”的落葉蕭蕭的路上。
然而今天,富陽和桐廬,慢慢地開始反哺于長江三角洲一帶的城鎮(zhèn)了,桐廬、浙中和浙北,帶來了新滋潤,兩地的有效交集,越來越經常,這也是人所盡知的共識了罷。
桐君山,我記得是緊貼著江邊的崖壁,古意蒼蒼,好像是仙人升天途中,突然凝固著了,連同他的手杖、隨身包袱。自然,仙人隨身的包袱,不過是他平時種菜蒔花的后花園。說是花園,更像是菜地,是那種小巷孩子們隨意從墻頭翻越的舊天井。我記得那里有七竅八裂的小山洞,上下盤曲的石壁、石階。好像石壁組成的象形文字,漢語的“壽”字。有一種高古的人間氣象,直愣愣矗立在千古的江流上方。形似柳宗元的《江雪》一詩之活脫脫的空間雕塑——獨釣寒江雪。小似戀人之間驚奇的嗚咽,而又匯入茫茫天地江河深處。你說它是采藥人遺落在山里小路上的一簍新鮮的草藥也好,是仙人指路的背影衣袂也罷,都有幾分相像,簡直像得不得了。山似古木,樹似危巖。對我十五年前游歷的印象而言,委實太過于奇峭了。好像它是其他浙江境內的無數(shù)大山的祖先。是群山們的爺爺,一變而成了浪跡凡塵市井中的小丑,顫巍巍,不拘形態(tài),只為壽命超過105歲以上的人而存在。一陣江風,吹來一陣生澀草藥味。那山活脫脫正是一劑不世出的草藥。王安石在江陰寫下:“人間魚蟹不論錢?!逼鋵嵃?,草藥比魚蟹更不論錢。搖曳著的,是風雨途中的人情和智慧,是生命的機運,最平凡的冷暖自足。山石本身,包括山下的江水,也是藥劑一種。是一種化學。桐君山,猶如一名東方的化學大師,穿越了千年時空,佇立在今天的游人面前。中國人不僅離一般的漆木、古松、樟樹楝樹遠了,更是離桉、楮、古桐、楓木和蠟梅遠了,也離柏樹更遠了。所謂文明,不過是向身旁的樹木揮手道別。言辭是其一,眼神、聲音、身姿更是其一。我們今天如何爬上桐君山?我在十五年前爬過一次,就明顯覺得自己虛偽得可憐,不僅全程心驚肉跳,而且虛汗涔涔一直從頭到腳,爬山途中,仿佛在費神閱讀一篇古代文章。游一座山,半天都是佶屈聱牙。
桐君山,距離城區(qū)不遠,卻隱隱令人感覺到城市的尷尬和窘迫。就像不再懂得如何去侍弄主人的保姆那樣,城區(qū)勤勤懇懇,用了很重的心思去挨近這座小山,但卻仍舊不得絲毫的要領。拎一桶水,聽成了買一套西裝。
城外的富春江,那是妙不可言的圓中之方。是甚至連伏羲也沒有看見過的碧黛大江。包含了所有的全音階、半音階、和聲音階這三種音樂體系的希臘式大江,糅合了伏羲、畢達哥拉斯、柏拉圖的數(shù)之間的一致神秘之江。聽那霧蒙蒙的水聲音,色澤近似一床古桐木琴,森森然,泠泠聲斷,立即眼前有一幅《君子抱琴圖》,似乎救命奔亡者,已脫離出了苦海。欣欣然。圍棋譜上說的“活眼”,此地乃亙古活眼之地。山山水水,全給了百姓存活的性命,難怪東漢時,已有嚴子陵釣臺流轉,講出一個亂世中國的文士,輾轉于性命茍全的故事(或寓言),差不多是中國歷史上最初的士大夫生涯源頭處,是中國式文士開源節(jié)流之地。比之“高山流水”“游仙詩”“山水詩”“竹林七賢”及陶潛,不知道要古老多少,對于詩史中國,大抵上是最初家園的雛形罷。即使在夏天,那釣臺積雪,似乎也保持在中國文學最高的雪線之上。站在貫穿全城的富春江大橋上,夜來朝很遠的江中心眺望,人會望得見文學史上最深黑的那一頁,驚心動魄——不要指望乘船能游覽懸崖落木的釣臺——看不見的危崖絕壁,比看得見的千古溝壑,不知要嚴酷和優(yōu)雅上多少倍。人們只要用耳朵聽一下就知道了:奧德賽在返鄉(xiāng)途中最大的考驗,須得具備多么大的美德和忍耐力。簡言之,在釣臺遺址這里,每一樣東西都被歷代生命智慧,簡化為了數(shù)量、重量、大小,而其中所含的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自然而然地體現(xiàn)出了天體運行的默然和諧。底下江面的水流,則是它極端抽象原理的圖案種種:圓的排列,先天次序、經典原義、高低卦序,以及歷代文人包括理學家邵雍(1011—1077)、胡渭(1633—1714)等人對此遺址的朝拜造訪。太多啦!天神、四時之神、山川之神以及其他無生命的東西的神,全在附近左右的山坡上匍匐:釣臺迸射出某種中國古代高士可能的內心體驗即“心靈之光”,通過周邊層巒疊嶂的青山綠水來發(fā)展這種江底潛流般的泰然狀態(tài),以部分達到《論語·述而》中孔子說顏回和他能夠做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這樣類似的隨遇而安暗含著的世變修養(yǎng),不知警示了多少代中國的讀書人在艱苦的外部條件之下保持著的快樂的源泉,在詩歌史上,也差不多是《詩經》朝向最初四行四韻詩的不憂不懼的轉換,甚至調息、坐禪。釣臺為天下有智慧的文士們在暴君無道或人文混亂之際,提供了隱退、休憩的依據(jù)——一如托·斯·艾略特在其著名文集中所言:“……當我變得更為年長,我逐漸意識到這是一種多么稀有的品質。那種面對自我的徹底誠實和面對世界的徹底誠實(integrity),不管是在文人還是在從事其他職業(yè)的人那里都并不常見?!敝袊剿?,或詩畫的最初源流之一,在浙江的富春江這里,如同一只夜半出沒的貓頭鷹,一開始就帶上了冥想的圣潔品質。
這一年的秋天,我來了桐廬的富春江邊,夜來在酒店熟睡,竟在夢中重讀起來郁達夫的《釣臺的春晝》。我有多少年不曾再讀郁達夫了,但他的散文、詩詞等,我是喜歡過的,是二十幾歲當工人的年代,讀到幾近爛熟的。突然忘了,突然又在夢中想起,重溫其中熾熱的篇章。他的文字,是被遺忘了的民國文章中最被墜落到遺忘深谷的那些部分,他也很成年地代表著民國文學成熟的身軀,總是醉醺醺地不管不顧著,在白日里游蕩,一有好玩的事,就精神百倍跳將出來。這文章和題目,宛如一道道強光,全射向我的睡夢鄉(xiāng),“酒醉方能說華語”(郁達夫)。我知道我是到了詩人兒時的故里不遠處,他被這里的山水地貌,永遠地養(yǎng)育著,既無出生,亦無死亡。這是詩人真正、真實的故鄉(xiāng),血親之地。他的散文的有些段落,全化為斑斕閃爍的白晝景物,在我緊閉著的眼皮底下跳蕩來回,慢慢地轉換成人在小巷子弄堂里的走路,古石板路,小巷人家,天井院落……于是,我在“釣臺的春晝”五個漢字底下,不怎么睡著地睡著了:《城里的吳山》《出昱嶺關記》《過富春江》《感傷的行旅》《雁蕩山的秋月》……仿佛窗外高層的秋風,一陣陣地吹。
【作者簡介:龐培,詩人,散文家。散文集二十余部及詩集多部。主要作品包括《低語》《五種回憶》《鄉(xiāng)村肖像》《四分之三雨水》《帕米爾花》《母子曲集》《吳歌》《數(shù)行詩》等;曾榮獲劉麗安詩歌獎、柔剛詩歌獎及孫犁文學獎。為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以來“新散文運動”重要作者。2022年出版最新詩集《寫給夢境》(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江蘇江陰人?,F(xiàn)居無錫?!?/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