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3月10日出版的《文藝報》第三卷第十期（總第34期）刊發(fā)了徐光耀談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文章《我怎樣寫〈平原烈火〉》。這篇文章是《文藝報》主編之一蕭殷的約稿，但當時《文藝報》另一主編，也是排名第一的主編丁玲，卻因這篇文章狠狠“敲打”了徐光耀。至于其中緣由，本文試圖鉤沉一些往事，厘清前因后果。

《平原烈火》的創(chuàng)作和出版

1950年6月，三聯(lián)書店出版了徐光耀的長篇小說《平原烈火》，這部小說描寫的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寧晉縣大隊和抗日群眾艱苦卓絕的反“掃蕩”斗爭，也是新中國成立后第一部反映抗戰(zhàn)生活的長篇小說。書一出版就引起了廣泛好評，徐光耀因此也躋身著名青年作家行列，許多機關(guān)單位尤其是學校都請徐光耀去作報告，談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和體會。這一年，徐光耀只有25歲，面對突如其來的巨大榮譽，偶有志得意滿之意也在所難免，好在徐光耀一向低調(diào)，性格內(nèi)斂，據(jù)他的日記記載，那段時間他不止一次地告誡自己決不能因此而驕傲自滿。

對自己的這部“成名大作”，徐光耀自己實際上也并不十分滿意。

1942年日寇對冀中抗日根據(jù)地發(fā)動殘酷而瘋狂的“五一大掃蕩”，八路軍和游擊隊的反“掃蕩”斗爭十分艱苦，有時在地道中隱蔽時，徐光耀和他的戰(zhàn)友們閑談起來，大家常常說：“抗戰(zhàn)勝利以后，再想想今天的斗爭，不定多么有意思哩。如果有人把這些編成書，實在太好了，也太應該了?！痹诜础皰呤帯倍窢幹?，許多戰(zhàn)友都犧牲了，那時徐光耀就暗下決心，如果自己能活下來，一定要記錄下這段生活，記錄下這些可親可敬的英雄和烈士。

1949年6月，徐光耀所在的二十兵團駐防天津，這時全國解放已成定局，二十兵團進行休整，徐光耀終于有了相對集中且較長的時間來完成他的寫作計劃，于是他跟上級請了創(chuàng)作假，從“七七”紀念日這天開始，集中精力創(chuàng)作自己已經(jīng)寫了一部分的長篇小說。9月10日《平原烈火》脫稿，中間除去8月1日至22日接待父親、妹妹等來津，去廊坊看望姐姐及其他工作的時間，停寫了22天，實際只用44天的時間便完成了十幾萬字的初稿。

對這部小說徐光耀是傾注了大量心血的。1998年徐光耀寫過一篇文章，回憶了《平原烈火》的寫作和出版經(jīng)過，文章題目叫《文學上的一次短促突擊》。若干年后回過頭來看，自己的評價顯然客觀了許多，從題目看，徐光耀甚至沒有把那次創(chuàng)作稱之為“創(chuàng)作”，而是“短促突擊”，實際上那也的確是一次“短促突擊”。徐光耀在文章中說，那時部隊休整，自己將有一周到十天的空閑待命時間，這在戰(zhàn)爭年代的確是十分難得的，因此他感慨真所謂“大塊假我以文章”，于是把身上僅有的一點錢買了八張白報紙，一瓶墨水，剩的零錢買了幾塊糖球，一口氣全吃掉了，目的就是花個一分不剩，斷絕剛進大城市給自己帶來的逛街的欲望，然后全身心投入寫作。那些日子他早晨起來，冷水澆頭，伏案兩小時，上午伏案四小時，下午伏案四小時，晚飯后猛跑猛玩，天黑后再伏案四小時，每天寫作十四個小時，十來天就寫出了六七萬字，這是何等的“突擊”呀。徐光耀說：“（自己）心中念頭只有一個，哪怕一口血噴在桌子上，只要長篇能完成，也算對得起那些尸埋地下的烈士了！”“抗日英雄們真正幫了我的大忙。白天不去說了，夜夜夢中，也被他們無盡的英勇壯烈苦苦纏繞，他們深入我的靈魂，沸騰我的血液，拉我飛回那場慘烈空前的槍林彈雨中去。”好多時候，小說的情節(jié)是被感情推著往前走的，幾乎無關(guān)技巧。

《平原烈火》對徐光耀來說，既是全身心的寫作，也是了卻心愿，兌現(xiàn)內(nèi)心對戰(zhàn)友的“承諾”。

初稿完成后，徐光耀一本本裝訂好，包好，放了起來，打算過一段時間，靜靜心，再好好修改一番。1949年10月下旬華北軍區(qū)在北京召開秋季運動會，在新華社兵團分社當記者的徐光耀奉命采訪運動會。10月26日，徐光耀利用采訪之機將小說稿帶到了北京，打算讓他上華北聯(lián)大時的老師蕭殷看一看，提提意見。到北京見到蕭殷后，蕭殷又帶徐光耀拜望了另一位聯(lián)大的老師，原華北聯(lián)大文學系主任陳企霞。在華北聯(lián)大時陳企霞很看重徐光耀，直至徐光耀離開了華北聯(lián)大，他都一直在鼓勵徐光耀盡快寫出大部頭的長篇作品來，比如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那樣的名著。徐光耀索性拿出帶來的“大部頭”稿子，問陳企霞有沒有時間看一看，能不能一周內(nèi)看完。沒想到陳企霞一口答應有時間，并且說不用一周，三天就能看完。因北方鬧鼠疫，華北軍區(qū)秋季運動會推遲，徐光耀要提前返津。他找到陳企霞，但稿子還沒看完。不過陳企霞告訴徐光耀他已看了幾本稿子，寫得不錯，稍作修改就可以出版。徐光耀趕緊說后面的稿子越寫越亂，這樣一來，陳企霞答應他連夜看完，不耽擱第二天徐光耀返津。第二天，陳企霞對徐光耀的《平原烈火》提了一大堆意見，但還是大大地鼓勵了徐光耀，認為這部作品還是夠出版的水平的，多說缺點只是為了更高一步的要求。陳企霞要徐光耀趕快把這部作品修改出來拿去出版。徐光耀本打算用半年的時間把它仔細地修改幾遍，但陳企霞堅決反對，要求徐光耀一個月之內(nèi)改出來，把稿子交給自己。為了徐光耀盡快把稿子改好，那天陳企霞跟他談了很多關(guān)于這部小說修改的問題，細致而耐心。為了徐光耀有充足的時間修改，陳企霞甚至幫助徐光耀請了一個月的創(chuàng)作假。

弟子終于寫出了大作品，陳企霞、蕭殷等都很高興，這不正是自己所盼望的嘛。陳企霞把《平原烈火》介紹給了嚴辰（廠民），并建議抽出精彩的部分先在《人民文學》發(fā)表。嚴辰也是徐光耀在華北聯(lián)大上學時的老師，這時正任《人民文學》編輯室主任，對學生取得如此成就，嚴辰高興還來不及呢，當然慨然應允。

嚴辰從書稿中抽出了周鐵漢從受傷到被捕入獄、審訊、越獄、到家、歸隊等一大段文字，近三萬字，取名《周鐵漢》，發(fā)表在了1950年《人民文學》第一卷第四期上。嚴辰還以“安敏”的筆名寫了一篇洋洋灑灑幾千字的介紹文章——《一部描寫冀中抗日游擊隊的新作——介紹徐光耀的長篇〈平原烈火〉》，深入分析了周鐵漢這一英雄形象，對徐光耀這部長篇小說大加贊賞。嚴辰先為徐光耀的《平原烈火》進行了宣傳、推介和“預熱”。

《平原烈火》出版后，老師們都替徐光耀高興。

1950年10月13日晚上，華北聯(lián)大文學系在北京的幾個老師、同學聚會聯(lián)歡，陳企霞，蕭殷、陶萍夫婦，嚴辰、逯斐夫婦，蔡其矯，熊焰等都參加了。席間老師們都為《平原烈火》的出版干杯，祝賀徐光耀。最興奮的當數(shù)蕭殷，宴席間，人們紛紛祝賀徐光耀《平原烈火》出版，唯獨蕭殷把徐光耀拉到一旁，又談了一大堆作品的立場問題，有人笑他又開了“文學系”，夫人陶萍怪他不顧場合，蕭殷這才作罷。

蕭殷約稿

弟子出書，祝賀之余，蕭殷余興未減，不久就向徐光耀約稿，要他寫一篇關(guān)于《平原烈火》寫作經(jīng)驗的文章。為此蕭殷給徐光耀寫了幾封信。

1951年1月6日，蕭殷給徐光耀寫了第一封約稿信，蕭殷寫道：

《平原烈火》出版后，各方反應都還好，現(xiàn)在編輯部（指《文藝報》編輯部，那時署名的主編有三個人：丁玲、陳企霞、蕭殷——作者注）希望你寫一篇寫作《平原烈火》的經(jīng)驗，如果不能把全部經(jīng)驗都寫出來，那末，寫寫其中幾點最主要的經(jīng)驗也好。

通過這篇經(jīng)驗的寫作，你可以借此機會總結(jié)一下自己的經(jīng)驗，這不僅對讀者有莫大幫助，首先是對作者自己有很大好處，因為這樣總結(jié)一次之后，可以把一些長處有意識的運用在以后的寫作實踐中。

請你一定寫出來，因為你這篇文章已經(jīng)計劃在我們的刊物內(nèi)容之內(nèi)。并且希望你在一個月到一個半月寫出來。

在蕭殷看來，寫這樣一篇文章，對讀者對作者都有好處，信中講得在情在理，但蕭殷的約稿有點“等米下鍋”的意思，最后語氣更像是老師給學生留作業(yè)，似乎必須完成。

這樣的文章是寫還是不寫，徐光耀這時是有些矛盾的，似乎“抵觸情緒”更大一些。但徐光耀還是有過要寫一寫《平原烈火》寫作經(jīng)過的想法，不過不是談經(jīng)驗、談技巧，而是要談創(chuàng)作與生活的關(guān)系。剛進中央文學研究所，同學們上討論課討論“創(chuàng)作與生活”時，徐光耀給大家講了講《平原烈火》的寫作經(jīng)過，這讓徐光耀覺得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過正好說明了創(chuàng)作與生活的正確關(guān)系。他想，“有機會，還是見之于文章。這是對一般文學青年都有益的”（節(jié)自1950年11月8日《徐光耀日記》），但這也只是徐光耀偶發(fā)聯(lián)想，最后并沒有見諸文字。徐光耀本意也許并不喜歡寫談經(jīng)驗、談技巧之類的文章，可能他也覺得自己還沒資格寫這類文章，可“師命難違”，徐光耀還是很快想好了一個題目《〈平原烈火〉是怎樣寫成的？》（或《〈平原烈火〉是怎樣產(chǎn)生的？》），也僅僅如此，文章并沒展開寫。

蕭殷是了解徐光耀的，于是1月18日他又給徐光耀寫了一封催稿信：

前次寫的信，諒已收到。

《平原烈火》的寫作經(jīng)驗，動筆了沒有？ 如果可能，希望能于一月二十五日以前寄來。我們一共只約了五個人寫這類文章，因其他文章還未寄到，希望你的文章能在《文藝報》第八期（指第三卷第八期——作者注）上發(fā)表。

如暫時還有困難，希望來電話告訴我！

這封信徐光耀是1月19日收到的。他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蕭殷又來信了，叫寫《平原烈火》經(jīng)驗的文章于25日前寫出寄去。我只好又給打個電話，說有困難，他便說二月初寫出來吧。這樣，二月初是必須寫出來的了?！?/p>

為了不負師命，徐光耀開始抓緊時間寫了。對這篇文章，對蕭殷的托付，徐光耀是認真的，可以看他接下來幾天的日記——

整整一天，都在寫我的總結(jié)經(jīng)驗文章：《我怎樣寫了〈平原烈火〉》。直到晚上9點半，寫了2500字上下，卻如何，腦子不肯轉(zhuǎn)了，原來想寫的，在腦子里就開始壓縮。終于又在紙面上壓縮，雖沒有結(jié)尾，確是實際上已近于結(jié)尾了。

開頭寫著滿有信心，結(jié)果卻是如此之慘，好像意思并未發(fā)揮出來，而又好像本來沒什么可說。

寫作中，有兩次渾身發(fā)熱。不是發(fā)燒，而是覺得屋子內(nèi)溫度太高，因之，熱得出汗似的。但看看爐子，并不太旺。問孟冰，也確實不比往日熱。而我的感覺是從哪里來的呢？ 奇怪至極。（1月22日）

上午，頭腦很清醒地也是很靈透地把《我怎樣寫了〈平原烈火〉》結(jié)了尾，而且認為蠻不壞。所擔心是怕被人說：這小子狂傲起來了，好像他完全成功了一樣。既然是寫“經(jīng)驗”一類的文章，這個問題的避免也就特別難。（1月23日）

陳淼把《我怎樣寫了〈平原烈火〉》拿來了，給幾個小地方的字句提了點意見?？偟囊庖娛菍懙母茫唧w一些。我又給孟冰看了，他坐到我頭前來，也提出希望我把屬于技巧方面的經(jīng)驗，多寫出幾條來，我只能感激他。愿望很好，而這樣的技巧經(jīng)驗是很難寫好的，又何況我腦中又無條理化。不一會，鄭智來了，看過后也說：問題可以解決一部分，但，感到不滿足，也因不夠具體之故?！伊私饬?，他們和我的心情是完全一樣的，看所謂經(jīng)驗的文章，就一定要談技巧、談秘訣，看了就學了一套‘方法’才過癮。然而那是至難的事。談少了不解決問題，談多了又極容易出毛病的。

把《我怎樣寫了〈平原烈火〉》下午寄去《文藝報》。（1月26日）

看過徐光耀的稿子，蕭殷的感覺和徐光耀、陳淼、孟冰、鄭智他們的感覺一樣，也是覺得缺少一些具體的東西。蕭殷是教授創(chuàng)作方法論的老師，又是名編輯，自然比徐光耀他們更知道哪里需要一些具體的東西，于是2月1日（此信落款把時間誤寫為1月1日），蕭殷又給徐光耀寫了一封信，提出了具體修改意見：

寫來《我怎樣寫了〈平原烈火〉》已讀過，寫的還好。我們想在34期上發(fā)表。但為使初學寫作者能得到更具體的幫助與理解，我們希望你再補充一些具體材料。

（一）我們希望你在第三頁中談到紀錄人物、事件、場面時，舉些例子。你在小本子上記錄些什么，希望能就你記憶所及，（有材料本子最好），補充三二個具體例子。

（二）在第五頁，談到‘那些原本互無聯(lián)系的事，便聯(lián)系起來，分散的人物，也合并了，獨立單個的場面也連接擴大了。有幾個人物由模糊趨于明確，由一嘴一臉漸趨于完整’——我們希望你對這些也能有一些具體的例子，因為這樣，初學寫作者會得到更具體的啟發(fā)。

（三）在第六頁，談到‘有一個真人做模特兒，又另外集中一些同類型人物及特征上去’時，也請你舉例子，并說明怎樣集中，或?qū)懗黾羞^程。

以上補充，我們認為是很易做到的，希望能于二月十三日前改好送來。

這封信當天晚上徐光耀就收到了。他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今晚，我又接到蕭殷的信，我的稿退回來了。然，并非全退，他說寫的還好，但為給初學寫作者一些更好幫助起見，叫我再補充一些具體材料，他們擬于第34期發(fā)表。叫我2月13號以前改好寄給他們?！?/p>

2月6日是春節(jié)，徐光耀是在老家休年假時，抽時間趕著把稿子補充修改完的?！埃?月9日）上午、下午，就在紛亂中把《我怎樣寫了〈平原烈火〉》補充完了，添了七八百字，自己心中還算滿意?！保ㄕ浴缎旃庖沼洝罚?/p>

2月20日，蕭殷來中央文學研究所講課，告訴徐光耀《我怎樣寫了〈平原烈火〉》補充修改后的稿子，他看了，連聲稱“可以”。這“作業(yè)”總算完成得不錯，徐光耀放心了。

3月10日，徐光耀看到了第34期《文藝報》，上面登著《我怎樣寫〈平原烈火〉》，徐光耀當然是高興的，都想著送給未婚妻一份了。

這期間的2月25日，《光明日報》還組織了一次關(guān)于《平原烈火》的討論會。恰好也是3月10日這天，徐光耀收到了《光明日報》寄來的座談會記錄，原記錄很亂，打算讓徐光耀改一改。雖然像又寫一篇文章般麻煩，但畢竟是國家級大報的認可，徐光耀還是準備好好改一改的。

客觀地說，徐光耀畢竟是個只有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在紛至沓來的榮譽面前，內(nèi)心里怎么會沒有些小驕傲呢。

丁玲的“敲打”和蕭殷的嚴格

徐光耀還沒來得及驕傲呢，丁玲就給了他“當頭一棒”。

其實，丁玲對徐光耀是非常賞識的，對《平原烈火》評價也很高。

徐光耀進入中央文學研究所不久，丁玲就在全所大會上公開表揚了《平原烈火》，這讓《平原烈火》在文研所也有些轟動。丁玲還曾多次拿徐光耀的《平原烈火》和西蒙諾夫的《日日夜夜》比較，覺得《平原烈火》只比《日日夜夜》差了那么一點點。無獨有偶，另一位文學名家周立波也覺得《平原烈火》寫得好。文研所傳達第二學季學習計劃時，周立波夫人林藍也在場，她很熱情地叫了徐光耀一聲，告訴他：“你的《平原烈火》寫得真好，立波在人民文學出版社重新審查稿子時看了，他說真好，又有生活，又有技巧，比《新兒女英雄傳》還強?！绷炙{提到的這本《平原烈火》是人民文學出版社成立后出版的第一本書，是《平原烈火》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第一版，也是《平原烈火》總第四版。一本書一年之內(nèi)出了四版，可見其“火爆”程度。

盛名之下，正值年輕的徐光耀難免會生出一些傲氣。丁玲是一位嚴師，她似乎一直注意著徐光耀傲氣的苗頭，不時敲打敲打，有時甚至不留情面。

1951年3月11日，丁玲打電話讓徐光耀和李納到她家里去玩，到了她家里才知道是讓他們一起陪《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俄文譯者劉芭夫婦吃飯，當時馮雪峰、曹靖華也在場。丁玲特意把徐光耀介紹給了馮雪峰，還說《平原烈火》比《新兒女英雄傳》寫得好。丁玲對《我怎樣寫〈平原烈火〉》一文很不贊成，說寫得不好，當面批評了徐光耀。當著許多人的面，丁玲直接告訴徐光耀：“以后無論誰再叫你寫這類的文章，都不要寫了。你怎么寫的那本書，腦子里朦朦朧朧還不大懂呢。我本來想給你抽掉的，又怕打擊你的情緒，還是發(fā)了?！?/p>

丁玲對問題看得很透，徐光耀自己也明白，他寫《平原烈火》時，技巧還是不太成熟的，他更愿意把那次創(chuàng)作過程稱之為“一個人的抗戰(zhàn)”，許多情節(jié)是在回憶中由那些感人的事跡和感人的場面推著往前進的，技巧是在其次的。因此他覺得如果靜下心來，《平原烈火》應該寫得更好的，人物刻畫得也會更豐滿，因此他一直有意把《平原烈火》好好修改一下，但后來他一直沒有這樣的機會。

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提出批評，徐光耀肯定有些尷尬，有點難為情。他還不十分明白，那天丁玲讓他們?nèi)ゼ依锏囊饬x。倒是兩天后，同去的李納告訴徐光耀，丁玲那天批評徐光耀，是嫌他們太年輕，不適于寫這類文章，應該在確實成為作家之后，也確實有心得的時候再寫這類文章。李納分析得有道理，丁玲越是看重徐光耀，越是要防止他自滿、翹尾巴，防止他因為有了一部響亮的作品就“忘乎所以”，害了自己。

丁玲的這次批評對徐光耀的影響是深遠的，的確讓徐光耀警醒并銘記于心。幾十年后的2005年，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五卷本《徐光耀文集》，在收入《平原烈火》時，又把《我怎樣寫〈平原烈火〉》一文作為附錄收了進去。徐光耀在文后加了一個“注”：

丁玲曾就這篇文章對我說：“你那篇文章寫得不好，以后不論誰再叫你寫這類文章，都不要寫了。你怎么寫那本書，腦子里朦朦朧朧，還不大懂呢?！?/p>

把這幾句話附在這里，作為對丁玲的深深感念。

而同學沙駝鈴卻不這樣認為，參加《光明日報》討論會時，他竭力維護《平原烈火》，徐光耀覺得他像一位“保護人”。座談會后，徐光耀和他談起他那天的發(fā)言時，沙駝鈴還說徐光耀太謙遜了，對此他不同意，他認為好就是好，自己就應該有膽量說出它的好來。

可徐光耀連對《光明日報》的討論記錄也有些動搖了，人家約的東西，改好后寄給人家是應該的，但徐光耀還是建議他們最好不要用了。

沙駝鈴所言也不無道理，客觀地說，無論如何，徐光耀當時創(chuàng)作出《平原烈火》對于那些從戰(zhàn)爭中成長起來的作家，是有激勵作用和典型意義的，這些作家也想知道徐光耀是怎么寫出《平原烈火》的。丁玲的嚴苛要求顯然是對學生對青年人的愛護，也是一番苦心。他的這篇“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談”后來又被收在新北京出版社出版的《作家談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的《作家談創(chuàng)作》等書中，同時收入的還有中央文學研究所的康濯、馬烽、陳登科等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談”類文章，看來當時在丁玲的弟子中，寫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文章的不只徐光耀一個人。

蕭殷應該也明白，徐光耀還是一位年輕作家，還不具備在《文藝報》談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資格。作為徐光耀的老師，學生年紀輕輕就有如此成就，當然是高興的，也是自豪、興奮的，但這絕不會讓蕭殷為徐光耀開“方便之門”。以蕭殷致力于培養(yǎng)青年作者的秉性，徐光耀的成功無疑是一個很好的范例，他看重的正是徐光耀的“文壇新人”身份，他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更適合初學寫作者。因此《我怎樣寫〈平原烈火〉》這篇文章，蕭殷要求徐光耀不要講空洞的、夸夸其談的東西，強調(diào)要講具體的經(jīng)驗，舉具體的例子，要能給初學者真正的幫助和啟發(fā)。實際看來，蕭殷讓徐光耀寫這樣一篇文章，并不是為了宣傳徐光耀，他的出發(fā)點是要幫助更多的文學青年。

再者，蕭殷之于徐光耀，也是名副其實的嚴師。

1947年2月，徐光耀還在華北聯(lián)大讀書。后來蕭殷到華北聯(lián)大教授創(chuàng)作方法論，徐光耀是這門課的課代表，因此蕭殷對徐光耀非常了解，也十分喜歡和看重這個既有豐富生活閱歷，又有不錯的文筆；既充滿寫作靈性，又勤奮好學的小伙子。徐光耀也寫出幾篇短篇小說，有的還發(fā)表了，對這些作品，蕭殷沒有“大加贊賞”，而是苛刻到有點“吹毛求疵”，批評起來毫不留情。

徐光耀寫了小說《魏連長和小陳》，拿給蕭殷看，蕭殷直截了當?shù)馗嬖V徐光耀這篇小說是失敗的——不但人物刻畫失敗，思想也不夠深入，于是抽出時間專門給徐光耀講授如何使小說思想深入的問題。后來蕭殷講“創(chuàng)作的思想性”時，還特地拿徐光耀的《魏連長和小陳》做反例，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蕭殷把《魏連長和小陳》從頭至尾分析了個透徹，把創(chuàng)作失敗的原因一條條展示給大家，讓大家引以為戒。這是徐光耀最難熬的一堂課。雖然感覺有點無地自容，但徐光耀理解蕭殷的良苦用心。

《代耕》發(fā)表在《冀中導報》上，好多同學看了也都夸獎寫得好，這該算比較成功的作品了吧，但蕭殷對這篇作品也提出了批評。他認為這篇小說“僅僅是一個故事而已”，并指出這篇小說是主題先行，然后再用故事表現(xiàn)的。他又一次向徐光耀強調(diào)寫小說一定要刻畫人物，要人物性格在先。這讓徐光耀感到“蕭殷對我的作品似乎太嚴厲了些”（《徐光耀日記》語，下句同），但他明白“這是個好現(xiàn)象”。

對小說《賀雙成》，蕭殷總算給了一點肯定，但也提出了意見，認為這篇小說其實只有前半部分是成功的，后半部分就只忙著講故事了，顧不上人物性格了。而且還告訴徐光耀：“你寫小說有一個通病，從來沒有寫過景。寫景對展現(xiàn)人物性格是有幫助的，以后一定要注意寫景?！笔捯蟮脑掽c中了徐光耀的要害，當時徐光耀正極力模仿魯迅的手法，看來有點“東施效顰”了。蕭殷的引導恰如其分。

這樣看來，作為老師的蕭殷對徐光耀在寫作方面的嚴格要求，和丁玲如出一轍。

徐光耀在蕭殷、丁玲眼里，一個是老學生，一個是新弟子。在蕭殷看來，自己曾經(jīng)寄予厚望的學生寫出如此受歡迎的大作，興奮、自豪之余，當然要鼓勵。在丁玲看來，徐光耀的作家生涯才剛剛開始，賞識之余，必然還要不斷敲打，防止因自滿而裹足不前。蕭殷和丁玲一個鼓勵寫“經(jīng)驗”，一個反對寫“經(jīng)驗”，似乎也合情合理。但丁玲的反對其實最終并沒有真正付諸實施，文章還是發(fā)表出來了，這大有事后敲警鐘的意思，是點醒徐光耀，小說出版了，在大報刊上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也談了，千萬不能飄了。

后來的事實證明，徐光耀的確牢記住了這個“教訓”。1951年4月19日上午，徐光耀在華北聯(lián)大時的老同學，正在北京文聯(lián)工作的李克（《地道戰(zhàn)》作者之一）打來電話，說有個“偉大光榮的任務(wù)”交給徐光耀，徐光耀似有預感，電話里告訴李克他一定會大敗而歸。下午李克就到了中央文學研究所，果然是邀請徐光耀去給他們講《平原烈火》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過。徐光耀不答應，李克就以老同學的身份，先勸誘后要挾，但徐光耀就是鐵了心不為所動，惹得李克動了火，拿話刺激徐光耀：“到底是中央機關(guān)啊，是這么謹慎吶，那我們自然是不負責任地亂講了！”李克的不理解也讓徐光耀有些生氣，不客氣地頂了幾句，結(jié)果二人爭得面紅耳赤，李克氣呼呼地走了。徐光耀嘆息：得，我又得罪了一個?？墒撬睦锩靼?，不論是誰，這類的問題他是一律不能再答應了。

咬緊牙關(guān)，不惜“得罪”老同學，這教訓徐光耀記得不可謂不深刻。

實際上無論是蕭殷還是丁玲，他們的做法都是對學生、對弟子的鼓勵、督促和愛護，其情殷殷，為師者理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