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我思存:漢之廣矣
今年春天的時候,匆忙回了一趟老家。
春天的江漢平原,田野已經(jīng)是一望無際的綠色麥田,小麥正在拔節(jié),金燦燦的油菜花夾雜在碧綠麥田中間,被日頭一曬,鬧轟轟的蜜蜂圍繞著花田飛個不休,空氣中是植物與花粉特有的香氣。
小時候的春天是不常有機會去鄉(xiāng)野的,親近大自然的機會唯有春游。至今記得小學(xué)第一次春游,我們跟著老師走了好遠的路,一直走到了漢江邊的大堤下,在堤下的樹林里休息,吃零食,玩捉迷藏,玩沙子,挖蘆葦?shù)母?/p>
春游結(jié)束,老師給大家布置要寫一篇作文。那時候班上有好幾位實習(xí)老師,他們很年輕,班上的同學(xué)們也特別喜歡他們,但那天他們一反常態(tài),反復(fù)地詢問我,這篇作文是不是我自己寫的。作為一個孩子,我心里十分困惑,不知他們?yōu)楹稳绱税l(fā)問,但仍舊靦腆點頭,作文當(dāng)然是我自己寫的。
后來實習(xí)老師們一直夸我作文寫得好,小孩子的心當(dāng)然充滿了欣喜。但更多的歡喜是,春水大堤,堤上長滿綠草與蒲公英,小伙伴無憂無慮地追逐玩耍,而春光明媚,春日藹藹,大江奔流無聲。
年歲漸長,越來越懷想家鄉(xiāng)的風(fēng)物。尤其是最近兩年,幾乎有大半時間被俗事耽擱在北京,越近夏天,越想念生我養(yǎng)我的江漢平原。
北京寄寓之處有一條小河,因此常常去河邊騎車。雖然都市繁華,軟紅十丈近在咫尺,可是這條河水蜿蜒流淌,尤其出了五環(huán)之后,河畔小路空無一人,兩側(cè)皆是樹林,堤岸上長滿了野草,水面偶爾會飛起白鷺,頗有野趣,可解鄉(xiāng)愁。
好幾次我停下來,注目遙望不遠處五環(huán)高架上的車水馬龍,好像跟這條平靜流淌的小河是另一個世界。
每個創(chuàng)作者的內(nèi)心,大約都有這么一條河流,平時它在陽光下靜靜地流淌著,但汛期雨后,也會湍急咆哮。
大約在十年前,我正好處于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型期,猶豫再三,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那就是轉(zhuǎn)型進行電視劇的創(chuàng)作,后來也確實如愿以償,嘗試了創(chuàng)作電視劇劇本,甚至做出品人、總策劃等等。
但是最近這兩年,越來越渴望回到小說創(chuàng)作,可以說,一顆寫小說的心蠢蠢欲動。
內(nèi)心的那條河,它仍舊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在年少輕狂的時候,創(chuàng)作完全遵循的是一種本能,于是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甚至一度在網(wǎng)文圈留下了“悲情天后”的名頭,但隨著與這個世界心平氣和地對話,漸漸已經(jīng)越來越明白,愛與溫柔才是常態(tài),我所擔(dān)憂的一切,都不會發(fā)生。
曾經(jīng)在《愛你是最好的時光》里面寫過一句話:“愛是給予,不是掠奪?!贝蟾乓彩潜藭r心境,已經(jīng)從一個愛情故事的書寫者,可以冷靜地旁觀這些悲歡離合。
無數(shù)次有記者問過我,你寫了這么多愛情故事,你覺得只寫愛情故事單一嗎?不,所有的愛情故事都一點兒都不單一,因為所有的愛情故事里面,必然也有其它的情感,比如親情、友情等等,諸如此類。
人類的肉體,脆弱得可憐,不能熱,不能冷,不能餓,不能渴,甚至稍微有點外力就會被重創(chuàng),維系生存的條件極其苛刻。
可是人類的精神與情感,卻從來偉大而堅韌,令人贊嘆和仰望。
想寫的故事太多了,經(jīng)常跟編輯說,我想寫一個這樣的故事,沒過幾天,又有新的靈感冒出來,又想寫一個那樣的故事。
有點朝秦暮楚,朝三暮四的意思。
形形色色的人物,各種各樣的場景,總會從我腦海中一閃而過。
比如一直想寫一部軟科幻作品,或許在遙遠的幾十萬年后,科技更迭,人工智能和機器人與人類的命運走到了分岔口,但我十分篤定地認(rèn)為,愛情、親情、友情,仍舊是人類文明最美好部分之一的存在。
哪怕星辰斗轉(zhuǎn),銀漢無聲,人類跨越了星系航程,仍舊還是會為愛情的懵懂而感動,會為了友情而淚流滿面,會為了親情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又比如,最近特別想寫一部小時候的故事,因為小時候?qū)τ陂L大有種種幻想,成為大人之后,冰激淋要吃兩個,諸如此類恣意妄為。但事實可能是,成為大人之后,雖然買得起兩個冰激淋,但胃卻實實在在吃不下兩個了。
這么想來,小時候的故事,可能也帶著童年特有的光暈,美好,純潔,像一個舊夢,就像小時候發(fā)大水——對于江漢平原來說,幾乎每年都要防汛,每到汛期,如果下幾場急雨,各個湖水倒灌,城區(qū)里面一定是會內(nèi)澇的。
每次漲水,在孩童眼里,都跟一場熱鬧的游戲一般。
小時候家就在湖邊,汛期的時候,湖水一直漫過家屬樓前的操場,操場和湖連成了一片,積水足足有一米多深,然后有一位鄰居叔叔,不知道從哪里弄到魚網(wǎng),就在操場里下著網(wǎng),每天早上,總能收獲七八條魚,都是跟著洪水從湖里游到操場里去的。
我趴在陽臺上看他收網(wǎng),看他把魚從網(wǎng)上摘下來,跟看戲法一樣。
后來,水終于退了,大家在操場上撒石灰消毒,又是另一番熱鬧的景象。
記憶中每年的暑假,幾乎都和大雨天,防汛,積水,蛙聲有關(guān)系。
事實上,我出版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芙蓉簟》,也是在大學(xué)的某個暑假,閑來無事,于家屬樓上,湖邊這套小小的房子里寫完的。
那時候蟬鳴聲聲,日長無聊,一邊寫,一邊琢磨故事的下一節(jié),寫得很順暢、流利,幾乎是一氣呵成。
這部作品當(dāng)時是寫在幾個軟面抄本子上的,密密麻麻的小字,又過了一兩年,家里買了電腦,為了練習(xí)打字,我才把這些文字輸入到電腦里,又再過了一兩年,網(wǎng)絡(luò)論壇興起,我又把這部小說發(fā)布在晉江文學(xué)城。
這部小說被一家民營出版商看中,很快給我打來了電話,幾個月后,這部小說正式出版了,并且改名為《裂錦》。從此,我就算正兒八經(jīng)走上了創(chuàng)作的道路,開始了不斷地連載、更新,出版。
那套小小的老房子,現(xiàn)在回想,大約有幾十平米,是我父親單位分配的公房,而陽臺外的那個湖,曾經(jīng)是古漢水的一部分沼澤地,后來漸漸成湖。
所以每年暑假的時候,汛期生水,這個湖就會一夜之間,漫過湖岸線,漫過操場,恢復(fù)它最初的澎湃模樣,幾可與漢水相接。
大約十幾歲的時候,我才第一次讀到《詩經(jīng)》,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但在我的記憶里,漢水總是平靜的,從我小時候春游的大堤外緩緩流淌。
漢水就是漢水,江河不停地奔流,但古往今來,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對于我來說,漢水就是漢水,不論是《詩經(jīng)》里寫過,還是帝王將相、才子騷客泛舟游歷過,它就是家附近的一條江水,它孕育了我家窗外的那個湖泊,它在汛期的時候會發(fā)起大水,它是我和其他人的飲用水來源,小時候我還曾經(jīng)坐著船,從它江面上橫渡過。
它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就如同,寫作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像呼吸一般自然而然,不會有刻意的存在感。
去年機緣巧合坐了一趟漫長的高鐵,真的很長,從北京出發(fā),經(jīng)過河北、河南、陜西、四川等數(shù)省,終點是甘肅的一個小城。
行程過半,連綿不斷的甘陜大地,灰青色蒼涼的天空,不斷從車窗外掠過的土塬和人家,像是夢一般,忽然陌生而熟悉的河流就出現(xiàn)在高鐵線路旁邊。
這是漢水的上游,它更年輕,更平緩,更狹窄,江灘上長滿了荒草與蘆葦,甚至,跟我家附近的那條大江有點不像了。
《詩經(jīng)》中的名篇“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就是出自于漢水的上游。
在我的小說《樂游原》里面,男主與女主的初遇,就是這么一個場景。
雖然是虛構(gòu)的故事,但明月依舊照見江畔的蒹葭與伊人。
漢水從兩千五百多年前的《詩經(jīng)》里靜靜地流淌,一直流到2023年我創(chuàng)作《樂游原》的開篇里,一直流到我童年記憶的春游大堤,一直流到我深愛的江漢平原,流到我記憶中舊家的湖畔。
那里有青青的麥浪,金燦燦的油菜花,田梗上星星點點蠶豆開著紫色的花,春日的堰塘里,小荷還沒有露出尖尖角,水是微微的淺色,能看見新生的荇草。
而我行色匆匆,風(fēng)塵仆仆。
春風(fēng)不改舊時波。
梁上的燕子,田頭的稻垛,小徑上的蒲公英。
童年的風(fēng)箏與長滿青草的大堤。
那輪明月和江水。
都是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