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7期|謝志強:小小說三題
耍 猴
我上小學(xué)的第一天,就遭遇了一件尷尬的事情:全班就我一人用左手握鉛筆。
我知道我是個左撇子,而且是頑固的左撇子。老師給我作示范,還不厭其煩地說:規(guī)范的姿勢該這樣??墒牵瑩Q了右手,很別扭,趁老師不注意,我又用左手握鉛筆。
老師說:你看,同學(xué)們都用右手拿鉛筆。
這個消息,當(dāng)天就傳到我父親的耳朵里。上學(xué)前,我一直用左手拿筷子。可是,那天晚飯,父親一巴掌打在我的左手上,說:不學(xué)好,左手拿鉛筆,人家說你缺乏教養(yǎng)。父親是個大老粗,他不知從哪里聽來一句古訓(xùn):子不教,父之過。
我用右手拿筷子夾不住菜,索性用勺子了。同一個連隊的兩個小伙伴,也習(xí)慣用左手擲土坷垃,不過,到了學(xué)校,他倆竟然用右手拿鉛筆,唯獨把我孤立起來了。
經(jīng)過老師的數(shù)次糾正,我終于可以用右手握鉛筆了,只是,不如左手來得順。
有一次,幫媽媽割稻。我疑問:怎么不制造左手用的鐮刀?媽媽說:割不好稻,你怪鐮刀,大家都是右手用鐮刀。
漸漸地,我不合群了,打乒乓,投籃球,我不愿參加,因為,那會遭到同學(xué)的嘲笑,同時,也會暴露我的左手。左手是極少數(shù),我總想叫左手做出一件讓大家刮目相看的舉動,卻常常引發(fā)哄笑。左撇子怎么跟教養(yǎng)掛上了鉤?
終于,我有了一個值得驕傲的成績,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我把塔克拉瑪干沙漠夢綠了好大一片。
第二天,我把這個消息向同學(xué)們宣布。我還細述了那一片綠的規(guī)模和顏色,能在沙漠里創(chuàng)造一片綠,那是不得了的事情。父輩墾荒時,花了那么大的力氣,用了那么多的時間,才創(chuàng)造了我們現(xiàn)在生活的綠洲。我夢綠的那片沙漠,不但大,而且,綠色在迅速地蔓延、拓展。
同學(xué)們的反應(yīng),像對待左撇子一樣,又是哄然大笑,根本不信我的夢。
我琢磨著怎么讓大家相信沙漠里確實被我夢綠了一大片。我找羊倌幫忙,羊倌也笑我。
我開始醞釀,用行動去證實。悄悄準(zhǔn)備水壺、干糧,被媽媽察覺了。那一天,團部的籃球場很熱鬧,不知哪里來了一對父子,帶著一只猴:耍猴。我第一次看耍猴,所以回家遲了。飯菜已擺上桌,凳子上放著水壺、干糧。媽媽出賣了我,我即將實施的行動暴露了。媽媽的眼睛似乎說:為你好。
父親說:一個夢,能把沙漠夢綠,我們當(dāng)初何必流那么多汗墾荒呢?那么多人,做做夢就成了,我大字不識,就希望你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
農(nóng)場里的大人,生怕小孩好奇,貿(mào)然進沙漠。大人忙,顧不上管孩子,就講沙漠里恐怖的故事來阻止小孩的行動。
父親說:你剛才看了耍猴,我給你講個耍猴的故事。
從前有片綠洲,有個流浪漢,靠耍猴維持生計。他做了一個發(fā)財?shù)膲?,他聽說沙漠腹地有一類人,只長著一只耳朵,人們看多了耍猴,已不稀罕,要是帶出沙漠里的獨耳人,那么看的人就一定很多了。
耍猴的人,備足了水和干糧(父親指著凳子上的水壺、干糧)進了沙漠。走了兩天,突然,被一幫好奇的人圍住了。
耍猴的人發(fā)現(xiàn)圍著他的人,跟傳說的一樣,都只長著一只耳朵。
那幫人好奇,喊著什么話。耍猴的人猜出個大概:來看啊,這個人長著兩只耳朵。
獨耳人越聚越多。上來,七手八腳地把他綁了起來,拴在一棵粗壯的胡楊樹旁,像猴子系著一根鏈子那樣。
甚至有個獨耳人,上前,用手拽拽他的耳朵。
耍猴人第一次看見那么多長著一只耳朵的人,他長著兩只耳朵。那情景,就如同耍猴人第一次來農(nóng)場耍猴。
兩只耳朵的人被一只耳朵的人當(dāng)猴耍了,他自投羅網(wǎng)。我聽完,忍不住捏了捏兩只耳朵。
媽媽點評了爸爸的故事,引出訓(xùn)誡:塔克拉瑪干,進去出不來。她揪了揪我的左耳,說:記住了嗎?
可是,我還向往夢綠的那片沙漠。我不作聲。
一片竹葉
我佩服京劇《智取威虎山》里的楊子榮,他獨闖匪巢威虎山,被問:臉紅什么?他答:精神煥發(fā)。
可是,我保持沉默。我念小學(xué)時,常常成了懷疑對象。每逢班里的同學(xué)失物,我就臉發(fā)熱。記得有一次,同桌的鉛筆盒里,一塊能發(fā)出香味的橡皮擦不見了,她喊道:誰偷了我的橡皮擦?
我的臉立刻發(fā)熱了。課后,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詢問。我搖頭。老師問:你沒拿,怎么臉紅?
我哭起來。被冤枉,受委屈,我就哭。幸虧同桌在她的書包里找到了橡皮擦。
爸爸不待見男孩動不動就流眼淚,他也問:你沒偷,臉紅什么?奶奶在,爸爸不敢揍我,我就哭得更厲害了。
晚上,爸爸媽媽去開會(稱為“點名”),奶奶哄我睡,用故事哄我。她說:你爺爺小時候,上過一年的私塾,就是學(xué)堂。
那時候,學(xué)堂只有一個教書先生、十幾個學(xué)生。私塾館在一片竹林里,有一條鋪著鵝卵石的甬道,在竹林里,繞了幾道彎,好像有意讓人欣賞那片竹林。
教書先生雖年過半百,但眼神好,不戴老花眼鏡,他有句口頭禪:眼見為實。所有學(xué)生的表現(xiàn)都逃不過他的目光。不過,他摔過一跤,落下腳疾,拄著拐杖,走不遠,他常在竹林里散步。
奶奶說:據(jù)說,教書先生中午、晚上兩餐很隨便,自己簡單地做??墒牵琰c很講究,要吃鎮(zhèn)里一個有名的早點鋪里的餛飩。那時,你爺爺?shù)募依锖茇毨?,靠他的老娘給人家漿洗、縫補衣裳過日子。先生就叫你爺爺代買餛飩。
我想象那時候跟我年紀相仿的爺爺——一個小男孩的家離鋪子近,他每天都聞到餛飩的香味,卻從來沒吃過。他背著書包,到早點鋪,個頭和柜臺差不多高,接過一碗餛飩,小心翼翼地端著,穿過竹林里的石子路。
忽然,一片竹葉,似乎好奇,飄進碗里。小男孩立即用小手指夾起竹葉,舍不得丟掉,他把那竹葉放入嘴里,抿了抿竹葉上的湯汁。好像香味終于和實物融合在了一起,還僅僅是餛飩的湯呀,就夠鮮了。
那個情景,恰巧被閣樓上的教書先生看見了。他每天這個時候,登高遠眺,整個院景盡收眼底。教書先生邊等待餛飩,邊觀賞竹林。小男孩很守時。
教書先生吃餛飩,有個習(xí)慣,邊吃邊數(shù),似乎延續(xù)享受。一碗餛飩應(yīng)該有十只。先生不響,只是微微搖了搖頭,他認為小男孩嘴饞,天天代他買餛飩,偷吃掉一個,也就算了??伤麑π∧泻蛋凳喝烁F志短。
當(dāng)天放學(xué),教書先生給了小男孩買兩碗餛飩的錢。第二天早晨,第一次買兩碗,小男孩說:先生要兩碗。掌柜說:昨天,餛飩只剩九只,今日補上。你對先生說一聲,表示我的歉意。
先生還是居高臨下地等待著。小男孩把兩碗餛飩放在客堂間的桌上。先生笑著說:我每天只吃一碗,這一碗你吃。
小男孩把盛著十一只餛飩的那一碗端給先生。先生問:兩碗有何不同嗎?小男孩不響,他習(xí)慣了沉默,連課堂提問,小男孩也不爭取發(fā)言,他一講話,就臉紅。
奶奶加了一句:臉紅,是爺爺傳給你的吧?
教書先生邊吃邊數(shù)———默默地數(shù),吃飯不說話。多出了一只。看來,錯怪了這個學(xué)生。
小男孩吃得很急,吃完了,居然忘了餛飩的味道。那香味曾經(jīng)慫恿著他的想象力?,F(xiàn)在,香味終于落實,有了結(jié)果,卻被忽視了。他懊悔,應(yīng)該慢慢吃。
過后,教書先生特意去拜訪了早點鋪的掌柜。那以后,那句“眼見為實”的口頭禪,就在教書先生的嘴里消失了。
我說:奶奶,你又把別人的故事講成了自己的故事,是吧?
奶奶說:你咋知道是別人的故事?!
雪 娃
爸爸給我講的一個墾荒故事,故事里有一個跟我年齡差不多的小男孩。
那一年,爸爸所在的部隊放下槍桿子,拿起坎土曼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屯墾戍邊。一個連隊都是清一色的男人。戈壁沙漠,熱得沙子里埋進一個雞蛋一會兒就能煨熟。
有一天早晨,天蒙蒙亮,趁著涼快,大家光著膀子開墾荒原。突然,來了一個小男孩。小男孩白又胖,像個雪人,很可愛,還不怕生。
爸爸問他:娃娃,你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小男孩眨巴著眼睛,不響。
爸爸又問:你爸爸在哪兒?媽媽在哪兒?
小男孩搖搖頭。
墾荒的戰(zhàn)士都稀罕又好奇地圍上來,你一句,我一句??墒牵∧泻⒁凑0脱?,要么搖搖頭。方圓幾十里,并沒有人家。
爸爸第一個看見小男孩,從日出的沙漠那邊過來。大家猜測,說不定小男孩的爸爸帶著他穿過沙漠,遭遇了沙暴,吹散了,迷路了。
爸爸抱起小男孩。小男孩躲開臉。爸爸笑了,說: 嫌我的胡子扎?!又問: 叫什么名字呀?
衛(wèi)生員看出了什么,說:這娃娃可能是個啞巴。爸爸說:說不出,就叫雪娃吧。大家像堆了個雪人,雪人活了。墾荒隊長說:這娃娃就是咱們連隊的兒子。
爸爸最先看見雪娃,隊長就叫他當(dāng)雪娃的臨時爸爸。當(dāng)晚收工,爸爸刮了胡子,雪娃顯得不畏懼了。爸爸親雪娃一口,有點涼。
雪娃喜歡跟爸爸睡在一起。地窩子大通鋪。那時,爸爸還年輕,火氣旺,就是怕熱。雪娃散發(fā)出涼涼的氣息。爸爸看出來,天氣一熱,雪娃就瘦了。
沙漠邊緣墾荒,缺水,挖渠,可以引來天山融化的雪水。邊墾荒,邊挖渠。雪水還沒有引進來前,飲用水靠馬車到五六里外的海子去拉水。
白天太熱,雪娃待在地窩子里不出去。沙漠地帶晝夜溫差大。晚上,爸爸醒來,發(fā)現(xiàn)雪娃躺著的地方空了。爸爸發(fā)現(xiàn),雪娃喜歡晚上出去??赡苁堑却职謰寢寔碚宜??
爸爸期待又擔(dān)心有一天雪娃的爸爸媽媽會找過來。到了冬天,還是沒人來找。下了一場大雪。雪娃像過年一樣高興得不得了,還在雪地里痛快地打滾,沾了一身的雪花,仿佛一下子長胖了。
晚上,雪娃的被窩,怎么都焐不熱。爸爸把棉大衣加蓋在他的被子上,雪娃還出汗,涼涼的汗。爸爸擔(dān)心把雪娃焐化了。
雪娃只會一個詞:爸爸。雪娃不知“爸爸”這個詞的限定。戰(zhàn)士們喜歡抱起雪娃,要他叫,他就叫。有一個戰(zhàn)士說:叫媽媽,媽媽聽見了就會來。爸爸替雪娃解釋:雪娃沒有看見,就叫不出來。
爸爸發(fā)現(xiàn),自從雪娃成了連隊的兒子,所有的戰(zhàn)士總是把胡子刮得干干凈凈了。
開春時,雪水順著渠道流進了開墾的土地。種子拱出了綠芽,一行行,很清晰。沙漠刮來了風(fēng),像要把沙子倒進新開墾的土地。爸爸試著領(lǐng)雪娃出去,看一看陽光下的莊稼。雪娃像害怕什么,微微顫抖,像風(fēng)中的幼樹。
苞谷桿長到膝蓋那么高了。白天,太陽像個大火球,烤得地上發(fā)燙。晚上,雪娃還是悄悄溜出去。衛(wèi)生員說:是不是夢游?
夢游時,不能去打擾,那會讓雪娃受到驚嚇。爸爸發(fā)現(xiàn),雪娃總是在日出之前返回地窩子。晚上活動,白天睡覺,倒了個兒了。爸爸聞到雪娃身上有一股沙漠的氣味。小孩有小孩的秘密。大人有大人的秘密。爸爸不問,問出了秘密,雪娃會和他疏遠了。
終于,有一天,已后半夜,爸爸硬撐著不睡,雪娃像一個出繭殼的飛蛾,鉆出被窩,出了地窩子。
爸爸悄悄地跟隨著。雪娃不停地奔跑,穿過青紗帳。爸爸忍著沒喊:前邊就是沙漠了,進去出不來呀。
難道雪娃發(fā)現(xiàn)了傳說中沙漠里的寶藏?沙漠的地平線盡頭,是太陽升起的地方,可是每天,雪娃總會在日出之前,返回地窩子。
跑進了沙漠,雪娃停下腳,竟然尿起尿了。
爸爸好奇:一泡尿,用不著跑進沙漠里尿呀,這孩子。
那天晚上,雪娃出來,已近黎明,尿過的沙地,顯出一片綠色。雪娃像駕著一片綠色的云。他望著地平線,像是等待什么。如同一棵小胡楊樹,那樣立著,好久不動。綠云托著雪娃,隨時會騰空而起。
爸爸順著雪娃觀望的方向,夜色像被子一樣被揭開了。漸漸地,像點燃了篝火,東方紅了,接著,太陽升起,照亮了如同剛出蒸籠一樣的沙丘。
雪娃突然轉(zhuǎn)身,要向綠洲跑,卻已來不及。爸爸眼睜睜地看著雪娃在融化,在縮小。那片沙地噴起亮亮的一股水,是泉水,雪娃像扎猛子一樣消失在泉水之中。
爸爸后悔了。
我是蒸籠,愛出汗,還是汗腳。我也喜歡雪天,堆雪人,打雪球仗。區(qū)別在于,我開口,最先學(xué)會“媽媽”這個詞。
我懷疑,爸爸把我編進了雪娃的故事里。
爸爸說,那一年,你還沒出生呢。
我所在的農(nóng)場,已看不出早先沙漠的痕跡。爸爸帶我進了沙漠,沙漠里有一眼泉,泉水四周,都是綠草。泉前立著一塊石碑:雪娃泉。
過后,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我也像雪娃一樣,尿了一泡尿,尿流過的地方,立刻冒出綠,綠色像水一樣蔓延開去,好大一片綠地。我得意地呼喊:我把沙漠夢綠啦。
【作者簡介:謝志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小說和文學(xué)評論集36部。在國內(nèi)發(fā)表小小說近3000篇。曾獲中國微型小說年度獎、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中國小說學(xué)會年度排行榜(小小說)、《小說選刊》雙年獎、浙江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獎等獎項。多部作品被譯介至國外,部分作品入選大、中、小學(xué)語文教材和考題?!?/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