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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當(dāng)代人》2025年第9期|左小詞:暮色如常
來源:《當(dāng)代人》2025年第9期 | 左小詞  2025年09月12日08:03

雨下了三遍,每一遍都兜頭而來。隔著玻璃,外部模糊成團,又虛晃出極微弱的光暈,夜燈次第開了。有些難看。曾海棠伸手在那霧氣中劃了劃。

右手,戴著極薄橡膠手套,將收攏來的臟衣物分籃裝好。大拇指因提漆桶扭傷過,遇到陰雨天氣還是會發(fā)出不適的警示。曾海棠左手?jǐn)n了攏頭發(fā),觸碰到耳垂上的銀色拉絲半圈耳飾,若半輪殘月,晃了晃。這是早上出門時王昔勸她戴的。王昔問她晚飯回不回來吃,她說不用等她,冰箱里有凍餃子和罐頭。幾天前,曾海棠將冷凍室裝滿,水餃蒸餃餛飩都塞在一處。

春英推門而入,將一杯奶茶遞到曾海棠跟前,說第二杯半價買到的,感謝曾海棠前天替她夜班。曾海棠說,這東西怕有些甜,喝不來。春英就笑,都低血糖暈過幾回了,還怕糖。曾海棠說口味難改,所以才缺。春英將吸管取出,猛一戳,杯頂?shù)乃芊饩土验_了,聲音有點夸張,液體也肆無忌憚地溢出。春英快速伸出舌頭。其時,一道光柱倏然垂下,走廊上的大燈也亮了。該換班了。曾海棠將拖把擺正,除去罩衫、手套,又交代了幾句。

雨后的黑夜竟然漏著白,她行于其間,腳沉身重?;乜匆谎郫燄B(yǎng)院老舊的紅磚樓,又望向家所在的北面,往前,往后,都似是闖入者。她突然為這脅迫而不安。

想到前日里的鬧劇,張克湖將自己帶來的黑貓塞進(jìn)行李箱,那只發(fā)出嘶鳴的箱體,突然像獲得了某種神秘的能量,左沖右突。突圍變成一種情景化在場演示。正在走廊里鏟墻垢的工人聞聲趕到,單腿將箱子摁住,拉開拉鏈,那團黑毛球發(fā)瘋般朝墻壁彈射而出。隨后,再不見蹤影。張克湖要求給他找回導(dǎo)彈,導(dǎo)彈是那只黑貓的名字。曾海棠在后院發(fā)現(xiàn)了一只被撕碎的布偶,看不出面目,不好說它到底是什么。她將它從泥濘里撈起,帶到張克湖的房間,提著它的或是胳膊或是腿兒的部位,杵給張克湖。張克湖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鏡,乜斜它一眼。張克湖可能暫時忘了導(dǎo)彈,只對曾海棠說,困了。他蹇步移至床前,扭身,坐下,后背直挺挺向后一仰,頭忽就靠上了棉被。不偏不倚。他經(jīng)常這樣午睡,雙腳踩在地面上,似是要隨時站起,即刻進(jìn)入奔逃狀。大概一個多月前,他被推進(jìn)來時,就警覺地觀察了這里的一切。曾海棠注意到了。他是被兒子從千里之外的成都送來的,那個一身疲態(tài)的中年男人一定正在經(jīng)受著什么,可能是這一生中的某一個坎,一個難,狀態(tài)特別不好,好像已經(jīng)無力再顧及除了自身之外的任何人事,只委托快速。曾海棠接過輪椅,將他轉(zhuǎn)送到醫(yī)護(hù)辦。她等著護(hù)士給他測量血壓、血糖,他拒絕做心電圖。護(hù)士耐心安撫,您老配合一下,就是做個簡單的入院體檢,很快的。隔著門縫,她看到兩個男護(hù)工將肥胖軟塌的他放置于檢查床板上。

手機在口袋里嗡嗡震動,是春英打來的,曾海棠點了接聽鍵。春英疾呼:救我,快回來!電話切斷,曾海棠一愣,反應(yīng)過來后,迅速轉(zhuǎn)身向紅磚樓跑。她遠(yuǎn)遠(yuǎn)地朝樓門口的值守招手,那值守只低頭瞅著手機,根本沒有回應(yīng)。她沖到門口,值守問她怎么回來了,她扶著酸脹的腰,氣喘吁吁地說,出事了——可能出事了,快上二樓。值守在對講機里跟他的頭兒匯報情況,說話磕磕絆絆,她先他沖到二樓。二樓是單間,入住率并不高,算上張克湖,一共有六人。另外五位,都比張克湖年歲大,天黑就睡覺。只有張克湖屋里的大燈亮著,曾海棠沖進(jìn)去。然而,春英并不在里面。曾海棠慌忙喊,春英。無應(yīng)答。她掏出手機,回?fù)芙o春英,也是無人接聽。曾海棠急得站在樓道里,大聲喊,春英,濮春英。值守上來,問,到底咋回事?找到?jīng)]有?曾海棠疾步往樓梯口去,腰卻像是被突襲了一悶棍,她強忍著,對值守說,你快去,看看三樓,看看人在哪個房間沒。

曾海棠只能讓自己倚墻站定,稍稍喘息,再次撥打春英的手機。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她察覺身后有異樣,猛一回頭,只見張克湖站在屋內(nèi)正看向她。那雙眼睛在門縫里被壓扁,壓實。一陣風(fēng)過,她后背發(fā)涼,再次沖進(jìn)房間。張克湖收攏起眼光,朝床鋪挪移。

衛(wèi)生間已經(jīng)找過,無果,床底下也沒有藏人。曾海棠再次發(fā)問,張克湖,你到底見到濮春英沒?她接我的班,給你送的牛奶和熱水。張克湖不作聲。

值守從三樓回來說沒有找到。曾海棠讓他給保衛(wèi)科科長老黃打電話,電話通了,老黃說她大驚小怪,說春英以前是戲班子的,說不定演戲呢。曾海棠說,演戲喊救命?再說了,她明明是接我的夜班,怎么能突然不見,她不怕擅自離崗被開除嗎?老黃說,你別激動,你想啊,假如她不是耍著玩,她就在咱們院里,誰能傷害她?那些老家伙都多大歲數(shù)了,還有幾個能動彈得了?何況,你不看看春英……曾海棠知道他省略的部分,無非是嫌棄春英的外相。曾海棠打斷他,說,要么報警,要么找院長。老黃說,你別,別亂來,我這就跟院長匯報。你就在那兒等著,我馬上到。

大約一刻鐘后,院長也來了。老黃跟在院長身后,拿衣袖呼呼扇風(fēng)。院長說,在沒弄清楚是否是惡作劇之前,誰也不能擅自行動。尤其是現(xiàn)在這個特殊時期,救助款就在路上了。曾海棠注意到院長還朝門口的南北大路望了望,那是一條亟待修整的路面,局部坑洼不平,二十多年前可不這樣。時間并不完全是沖毀路基的罪魁禍?zhǔn)?,這里面還有它的自毀吧,曾海棠在某一個瞬間這么覺得過。那時候,這里還很熱鬧,紅磚樓后面就是醬菜廠的生產(chǎn)區(qū),院子闊大,形若蝌蚪,蝌蚪的尾巴處掛著一口水塘,蝌蚪腹部是加工區(qū)和露天腌制區(qū),頭部是倉房,門口幾十口大缸整齊排列。而蝌蚪身后,向南延展,越過一排排的家屬區(qū),再走一段路,則是另一家辣椒醬廠。辣椒醬廠的地形圖有些像鴨子。所以那時候工人之間就開玩笑,說蝌蚪長大了變蛤蟆,蛤蟆和鴨子呱呱嘎嘎,比誰唱得歡,本事大。還有人說,不是鴨子是天鵝,癩蛤蟆做夢都想吃天鵝肉。醬菜廠的人反駁,什么蛤蟆,是金蟾。地形之象征說,就是從風(fēng)水師——曾海棠的鄰居口中流出的。曾海棠只記得那個人終日戴一副白色棉線勞保手套,經(jīng)常往返于紅磚樓辦公區(qū),在那里喝茶議事。如今,除了這翻修過的紅磚樓,別的建筑設(shè)施全都不見了。曾海棠一年前回到這里,第一口吸入肺腑的竟還是蓑衣蘿卜那咸鮮和酸香交疊在一起的底味。

院長往旁邊走了幾步,背過身去,接通一個電話。老黃正指揮他的保安隊,一行三人分散去尋人。值守將手電筒插進(jìn)褲子口袋,跌跌撞撞就往外奔。手電筒被擠出,險些落地,他側(cè)腰去抓,肩膀頭就碰到了曾海棠。曾海棠這才緩過神來,說,跟她家里聯(lián)系一下吧。老黃接腔,她家沒人。曾海棠看向院長,說,那怎么辦,要不還是報警吧。院長接著電話,耳朵分成了兩路,大手在空中揮動,制止?fàn)?。老黃說,你不了解春英,怎么說呢,她這個人吧,挺邪性的,就說有一次吧,她帶著三樓那幾位能走路的老太太去看梨花,也是半夜才回,說迷路了,幾位老太太倒是興奮,每人都攥著一枝花。院長要扣她的工資,幾個老太太不干,以退院示威,就她們……我不是說她們胡鬧,就她們那幾個錢兒,根本維持不了咱養(yǎng)老院的花銷,要不是咱程院長古道熱腸,這養(yǎng)老院早該關(guān)門了,哦,不,現(xiàn)在叫療養(yǎng)院——老年療養(yǎng)院。院長神色凝重地走過來,老黃趕緊掐斷話頭子。院長說,再等等吧,已經(jīng)跟她那個在外地工作的表弟聯(lián)系上了。 

燈都開著,王昔已經(jīng)睡著了吧。曾海棠將散落在地上的雜志和書本收起來,那是王昔帶過來的。一本外國童話集,一本連環(huán)畫冊,幾本時尚雜志,最厚的那本雜志封面上的女孩扎著兩根朝天辮,辮子上綁滿了五顏六色的絲線。曾海棠看不出哪里好看,也說不上討厭,那樣的裝扮也只有那樣的年紀(jì)才匹配。就像王昔,半個多月前敲開她的家門時,就一副又邋遢又傲嬌的裝扮,拖地條絨褲外套了一條白色的蕾絲半裙,腦袋縮在破舊的粗針織高領(lǐng)毛衣里,露著一雙鹿一樣的眼睛。王珊提前發(fā)過短信,說女兒要來叨擾一些日子。王珊很客氣,甚至有些冷冰冰的,強調(diào)著她們的關(guān)系,僅是維持就可。王珊是曾海棠姐姐的女兒,多少年沒有走動,只逢春節(jié)發(fā)句祝福。王珊在短信里解釋,遇到麻煩要出國一趟,女兒放假沒人照看,所以才找她幫忙。她發(fā)過去地址。

曾海棠躺在床上,無法翻身。腰又開始隱痛。她想著春英,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情況。也許真如老黃所說,玩鬧一陣,天亮就回來了,希望如此。曾海棠跟這邊的人不太熟,她二十多歲離開此地,去年才又回來。跟王昔聊天時,王昔問過她,為什么回來?她卻是沒能回答上來。她想說,一九九四年那個秋天,雨水可真大。但她還是什么也沒說。那時候,她剛進(jìn)發(fā)酵組,跟著大師傅學(xué)手藝,惹來許多人羨慕。要知道從切菜組到發(fā)酵組,勞力變技工,身份也就不一樣了。她每天拿著長柄溫度計、帶刻度的竹竿、紗布、酒精,分早中晚三次鉆進(jìn)地窖里,給陶缸測溫。師傅交代,上三下四中間穩(wěn),中部溫度最準(zhǔn)確;千萬不能碰觸到缸壁,會出現(xiàn)讀數(shù)誤差。很快她就能獨自完成插測工作,只是師傅以手去觸缸壁而知冷熱的本事,她還不會。她是汗手,尤其熱天,攥著拳頭,手腕都能滴答下汗珠子。再多一點的本事,她還沒想,師傅說得三年,三年后她也能掌握他的絕活:一摸二聞三看。她經(jīng)常跟在師傅后面,看師傅先用清水洗過鼻腔,然后進(jìn)地窖,鄭重地揭開缸蓋,深吸一口氣,凝神聽那些發(fā)酵的氣泡咕嘟咕嘟。其實是沒有聲音的,這聲音是她想象出來的。因為師傅真就像聽它們唱歌一般入神。發(fā)酵初期,缸體邊緣會有少量的大氣泡,他瞅瞅,不管。到了中期,主發(fā)酵期,如果氣泡均勻細(xì)密,如小米粒大小,覆著于整個液面,他就滿意地點頭。并且后熟期也無需太操心了,那些氣泡會逐漸減少,散去。眼見的那一缸缸的蘿卜由白色染上醬色,披掛盛裝,她在發(fā)酵日志的顏色變化一欄寫:蘿卜由白轉(zhuǎn)琥珀色。她每每從地窖出來,看太陽都是一塊圓乎乎的大琥珀,月亮更不用說了,琥珀的內(nèi)里隱約可見被困的樹影,樹影下有人,也可能有兔子。那段時間,她看什么都像琥珀,姚行更是。他們認(rèn)識一段時間了,姚行在辣椒醬廠做采購,有時候也幫醬菜廠捎購一些特產(chǎn)辣椒,如四川二荊條、貴州朝天椒。她在切菜組時,一天工作下來手腕都快斷了,她總是忍不住發(fā)牢騷,姚行就來一句,誰讓你切蓑衣的刀工那么好,模范可不是那么好當(dāng)?shù)?。她知是夸獎,還是噘嘴。姚行就說,哪天你跟我們廠的女勞模比試比試,人家拎著三斤重的菜刀,每天剁辣椒七八十公斤。你瞅瞅那些大刀,上下左右,啪啪狠剁,那情形,虎虎生威。她還是噘嘴。他就講廠子快上新設(shè)備了,也不知道是哪家廠。她進(jìn)到發(fā)酵組,他又打趣她一身異香,她知道他說的是發(fā)酵的酸氣和醬料的咸悶,可能還混雜著丁香八角桂葉的余澀。

廚房的燈亮了一下,又迅速熄滅。她聽見有響動,起身扭開臺燈,披衣出來,看到一個小背影站在案板前切東西。她將客廳的燈打開,那小背影轉(zhuǎn)過頭,說,有點餓了。你都不好好吃飯,你看你……我十二歲時可比你高。她在心里說,并未出口。

切的是蘋果嗎?她問。王昔說,吃不了一個,一人一半吧。她走出來,走到她跟前,將一半偏紅的遞給她。她說,我給你煮點吃的吧。她走到沙發(fā)床前,一屁股蹲進(jìn)去,口中啃著蘋果說,不用。沙發(fā)是王昔睡覺的地方,她說她喜歡睡沙發(fā),不用再搭別的床鋪。她說她住校的隔壁宿舍,有一個重名的女孩,那女孩在自己家還睡沙發(fā)呢,她們有一次在盥洗室無意間聊到過此事。她說那個王昔放假了也拖著不回家,不知道為什么。

她倚在臥室門的門框上,也咬了一口蘋果,不甜,還有點糠心。她皺皺眉,說,這要是白蘿卜,就被扔了。王昔問,為什么?她說,做蓑衣蘿卜這道醬菜的原材料,就是白蘿卜,水分得足,還得甜絲絲的,不能糠心。

你真會腌咸菜?不過,現(xiàn)在人都不愛吃那玩意了,不新鮮,鹽吃多了也不好。王昔繼續(xù)啃她的蘋果,像一只有耐心的小松鼠。睡炸的頭發(fā)鳥窩般頂著,隨著啃咬輕抖。曾海棠想到自己同樣年歲時的亂糟糟的超短碎發(fā),那是盛怒之下的父親拿剪刀剪的。那年,母親病逝,父親變得喜怒無常。她覺得她應(yīng)該是承受者。如果不是她吵嚷著非要吃泥鰍,母親就不會去那個泄洪過后的水道,不會挽起褲子踩進(jìn)淤泥里。那天傍晚,鄰里一片歡騰,塑料桶里擠滿了躁動的泥鰍,各家爐灶也開始躍躍欲試。夜幕初啟,星星蹦出來,一顆,又一顆……她蹦跳到母親面前。母親將捉來的泥鰍倒進(jìn)一口不常用的水缸,說等它們吐吐肚子里的污泥再燒。母親眉飛色舞地說泥鰍是“泥中書客”,還說這話是顧莊子說的。她只覺得饞得慌。過了幾日,父親從外返家,聽到了泥中書客之說,追問是誰講的,母親就笑他無聊,自此,家里開始不太平起來。好像是從那時候吧,她覺得是。那個除夕夜是分水嶺,吵急了,母親就跑出去往那個深水道里跳。說是被攔腰抱住,但她覺得她跳下去了,是被打撈上來的,因為父親帶她回家時她整個人濕漉漉的。她剛跟人打了一架,臉被撓破了,她躲在廚房里,不敢出氣,想象著她可能的死亡,沒有覺得可怕,只恍惚看見那口缸張開了大嘴,她被轉(zhuǎn)瞬吞沒。鬼使神差地,她主動爬了進(jìn)去,蜷縮在那口大缸里,睡了一宿。以后,那里,成了她的窩棚,直到身形變大被拒絕進(jìn)入,她才不得不束手無策地站在外面。她特別想對王昔講,如果誰要是打你,你就打回去,但是她能有著后來者的教導(dǎo)姿態(tài),卻不曾擁有當(dāng)時的任何抗拒能力。

你覺得春英會不會遇害?她還是把教導(dǎo)吞下去,把困在心頭的疑惑說出來。其實王昔能知道什么,她就想說說,她不能對院長和老黃說這樣的話。王昔啃蘋果的聲音停頓了一下,她繼續(xù)問道,你覺得張克湖會不會有暴力傾向?我總覺得他不正常,我其實認(rèn)出他來了,我沒有拆穿他。王昔跳起來,你說過的那個壞蛋?哈,他來了?那你怎么不啐他,你也都快成老太了,還怕事?不會吧!天啊,你太沒勁兒了,這樣好了,我?guī)湍?。胡說什么!她趕緊制止。王昔可是來了興致,一改平日里的懶散,像要投入游戲的戰(zhàn)士,摩拳擦掌。

好了,趕緊睡吧,你還沒給你媽打過電話。曾海棠轉(zhuǎn)移話題。她實在是覺得好笑,被一個小女孩質(zhì)問,非但沒有不悅,反而生出了一絲快意。 

她被扣在問詢室里,張建工親自帶人審問。她堅持說姚行和胡桃是普通朋友,不是他們認(rèn)為的那樣。

一點也不亂七八糟,她梗著脖子說。鼻孔里呼出一團下午鉆地窖而粘在胸腔里的發(fā)酵的氣體。那氣體又迅速在張建工的四周拉出白色絲線,還有汩汩的泡泡。

張建工說,你一個姑娘家,說話要注意分寸。

她吹了吹泡泡,反駁道,你既然知道一個姑娘家的名聲重要,還扣我。

張建工說,對外是談話,不是扣留,你放心吧。你只要好好配合,早點結(jié)束不就行了。

她說,誰信,你讓保衛(wèi)科的說帶人就帶人,別人還以為我偷了搶了呢,趕緊放我走吧。

瞧你伶牙俐齒的樣兒,要不是,要不是看在你鄰居的面子上,我才懶得……

我鄰居?誰???關(guān)我什么事?

別說這些沒用的,你只要說說姚行和胡桃,他們倆到底有什么秘密?

天啊,秘密?你也知道秘密,秘密就是不能說的吧。

勾當(dāng),他們有什么勾當(dāng)?

我不知道,你怎么不去問他們。

你是咱們廠的先進(jìn),你師傅常說你有天分,是苗子,要好好培養(yǎng),所以你得好好表現(xiàn)。

我真不知道他們倆的事,兩家廠子的采購員的事,我哪里知道。

好吧,那你再仔細(xì)想想,想好了隨時告訴我。

張建工當(dāng)年的審問,使她一度成為了廠里的笑柄。流言紛紛,大致有三種,第一種是醬菜廠的胡桃和辣椒醬廠的姚行,聯(lián)合作假,吃農(nóng)戶回扣,胡桃采購的白蘿卜注水,也是姚行打的掩護(hù);第二種,外出采購的胡桃和外出采購的姚行睡一個被窩,且很長時日了;第三種,醬菜廠的風(fēng)水可能會被胡桃攪渾,姚行可能是辣椒醬廠派過來攪渾水的那個人。這一種,被不斷推演,不知道那個戴白手套的鄰居怎么看。

她沒有問過姚行。一開始,總覺得是有人眼熱采購這份肥差而下的圈套,為的是搞臭倆人的名聲,或者是一些人的報復(fù)也有可能。后來,事態(tài)失控,她就無法再問出口了。聽說從胡桃家的抽屜里翻出了粉色內(nèi)衣,還有一條連衣裙呢,有工友故意在洗澡堂子里聊這個,她們知道她在淋浴頭下,正捂緊了耳朵。她們說你看胡桃長得眉眼多清秀,可是一個好看的家伙。緊接著,還是一個傍晚,她又被提審了一次,這次她拒不回答任何一句問話,張建工說如果她態(tài)度惡劣,可能會被開除,他是給她留有余地的。那些天,她根本見不到姚行。第三次被審問時,好像不清不楚的關(guān)系里她成了那個最重要的一環(huán),她當(dāng)場撂話——我走。就兩個字。離崗后,更大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沖襲而來,像被人強摁著腦袋扎進(jìn)了霉變的陶缸。過大的氣泡,劇烈翻滾,前不久,經(jīng)由她報備廢棄的整缸醬菜,丁酸菌污染所致的氣味一直不散。父親并不直接說她,他一邊讀報一邊拿剪刀扎爛了家里的皮革沙發(fā),污黃的海綿簇?fù)碓谀切┎灰?guī)則的破口處,往外擠。她只能遠(yuǎn)走,她懼怕那些海綿一旦浸滿污水,總會滴答不盡。她沒有過多心理準(zhǔn)備,乘夜火車輾轉(zhuǎn)兩地后去往了南方。

時隔多年,如果再見到姚行,她也是不會發(fā)問的。因為一個失敗的人,是羞于向任何人提問的。但是,當(dāng)下,這個情況下,對于張建工,她不能不問。她必須知道春英身上發(fā)生了什么,而張建工,哦,不,張克湖,這個曾用名是張建工的老頭兒,他或多或少跟春英的失蹤有關(guān)。

她將他推到后院早已面目全非的地窖區(qū),停在那個最大的地窖入口處,只是門旁不知經(jīng)過了何種改造,換了一排鐵柵欄。她循著記憶來過幾次,也只走到柵欄跟前,并未入內(nèi)。

她搬開不曾落鎖的柵欄門,沾了一手銹跡。她拽著輪椅向下,往深處走,一邊走一邊對他說,看看,這是唯一的一個地窖了。

昏暗的地窖里面,只胡亂堆放著一些陳年雜物,應(yīng)該是有些年頭沒人來過了。

腌漬缸定時翻攪,人心積淤莫過三秋。張克湖抓著輪椅的扶手,身體前傾,小聲嘟囔了幾句。那是不是生產(chǎn)守則上的原話,她沒有分辯。

她從背后轉(zhuǎn)到他的跟前,俯視的角度下,他那稀疏花白的頭頂上,剛好有一道塵光劈將下來。那是自失了毛氈覆蓋的頂窗漏進(jìn)來的光束,不足以使他的臉顯出輪廓。

她蹲下來,將輪椅底座一側(cè)的調(diào)節(jié)按鈕撥開,使勁擰,逐步調(diào)高了座椅的高度,這樣,他即使要站也無法站到地面上,他的雙腿是懸空的。她頗有幾分得意,竟拍了拍手掌,說,這里很熟悉吧,怎么也沒想到老了又回到自己當(dāng)年監(jiān)工建設(shè)的紅樓里了吧,還有這個地窖倉。許是剛才用完了力氣,她的聲音提不起來,如菌絲般。

她將他推到一張行將散架的桌子跟前,他就又能假裝端坐在那里了,他就又進(jìn)入了發(fā)號施令的一種特定姿態(tài)。那種姿態(tài),是她遇見過的好多人都有過的姿態(tài)。她呼了口氣,力氣回來一點,命令道,說吧!

他似被冷霜打蔫了的茄瓜,從被她推出來的那一刻就一直這樣。她覺得他是地西泮之類的藥物服用過量了,才如此。

她晃了晃輪椅,聲音提高道,我再問你一遍,春英到底怎么了?

他抬起眼皮,似乎是看向她,但眼神很快又渙散掉。她內(nèi)心的火氣蹭一下就燃了,通紅一片。那些缸體在紅光里,不斷扭曲,變了形狀。她說,你不是沒做過壞事,所以你再做什么也不稀奇,你拉扯過春英的手,我都看到了,你不止一次拉過她的手吧。你到底什么居心?你別以為你不說話就能蒙混過關(guān),等警察一來,你還能逃脫?你不是能勉強走兩步嗎,你現(xiàn)在撒丫子走啊,你最好是能走掉才行,你覺得你能嗎?你覺得你還有特權(quán),還能不張嘴?

其實,她想說說他將手提燈舉到她臉上的那個審訊日,白光異常刺目。王昔說得對,怕他什么?還怕他什么?她似乎一下子扯開了蒙在嗓子眼里的那層陳舊的紗布,一股腥臭苦澀霉變的復(fù)雜味道,嘩一下涌出來,把這地窖都快淹沒了。她看著他,看著他垂著的腦袋,越垂越低。她就覺得如果現(xiàn)在,將他扔進(jìn)缸里,那就用水泥封頂,后院施工處有水泥可用,那還不如等幾天,找個時機,將他推到水坑里或懸崖下。她摁著頭腦里的惡意,看著他越變越小,越變越小,小到不值得動手,不屑于動手,她就勝利了。

她感覺到肚子里轟起了腸鳴,咕嚕嚕,繼而放空的胃又泛起一陣惡心。午飯只喝了一杯豆?jié){,根本吃不下,春英還是沒有確切的消息。她懷疑張克湖,可提供不了任何證據(jù),關(guān)鍵是老黃他們認(rèn)定老家伙們絕對不具備侵害他人的能力,他一再地說,你看,他們都老得快散架了,離一抔黃土不遠(yuǎn)了。老黃以五十之齡的自詡健壯之勢憐憫起比自身更垂老者。院長辦公室來的那個年輕人,可能是捐助方來訪代表,老黃卻是看不上的,他說你瞅瞅,太瘦啦,陽氣不盛。她去向院長打聽春英的事,那個年輕人剛好也在。她就收回了腳步。院長讓她進(jìn)屋,介紹說年輕人是心理咨詢師許老師,他們也剛好在聊春英。院長先是對她說,你放心好了,春英沒事,她表弟說她就在家里,她這是第三次鬧失蹤了,之前都是帶著院里的老人出去串串,我也沒在意,不過這次有點特殊,不知道她為什么無端呼救,然后又跑走。你剛好來了,你也聽聽吧,聽聽心理咨詢師怎么說。年輕人沖她點點頭。她忍不住低聲說了句,春英怎么會在家里?年輕人接過院長遞過來的茶杯,說道,這似乎是一個因存在性焦慮而引發(fā)的案例,個體會將死亡焦慮具象化,將生命脆弱感投射為身體危機的某個部分。我們了解到春英女士獨居,在療養(yǎng)院工作了四年,而四年前她丈夫也是因病離世的,在療養(yǎng)院的這些年,她又負(fù)責(zé)記錄和協(xié)助處理去世老人的后事工作。長期的高頻率死亡暴露環(huán)境下,對他人死亡的反復(fù)過度共情,可能會引發(fā)預(yù)期性哀傷。在這其中,春英女士陷入焦慮。這些,都會促使她想通過制造可解決的新危機來對抗不可控的消亡恐懼。于是,她向外呼救。但之后,她又意識到求救儀式被識破,觸發(fā)存在性羞恥,促使她逃離、躲避。年輕人幾乎是一口氣講完。曾海棠覺得他特別像熟練的切菜工。曾海棠想,到底是哪里錯了?她仍無法理清頭緒,只是自覺地把“識破”的責(zé)任歸咎在了自己身上。她回憶昨天的情形,她只是在春英的呼救電話里,回了一聲“啊”,然后就慌忙往回跑。難道真如年輕人所說,她是感受到了她的緊張回應(yīng),才產(chǎn)生的沮喪感?院長感嘆道,還是專家分析得到位啊,以后有什么問題再去請教小許老師,也請代我給老領(lǐng)導(dǎo)問個好。年輕人說,一定。不過,我還在學(xué)習(xí)階段,我的畢業(yè)論文研究方向就是養(yǎng)老院群體心理健康方面的。老黃不知何時立在了門側(cè),來了一句,你說的我們好像都有病似的。年輕人笑了笑說,您脖子上掛的口哨,有年頭了吧?老黃摸了摸那只哨子,說家里翻出來的,上操用。年輕人的手機響了,他表示歉意,低聲接了一個電話,又講了幾句復(fù)雜性創(chuàng)傷什么的。老黃別過臉去,對著她咧咧嘴,還模仿了他的口型。他是看不慣這個瘦弱的年輕人的。

春英在那些規(guī)整的講述里也好,至少說明暫時是安全的。她卻是有點生氣,確切地說——她感到難過。

難道就沒有別的原因了嗎?她還是想不明白,就越發(fā)想要去弄明白,張克湖從一開始就出現(xiàn)在她的重點懷疑之中,成為困擾。但是,張克湖是否認(rèn)的。并且,現(xiàn)在變小的張克湖——張建工,成為一個黑點,一個微不足道的黑點,像缸體上凝固的一滴流釉。

有風(fēng)吹過,那幾口扭擠在一處的陶缸,也似乎平靜了下來。她伸出手,撫了撫缸沿,又朝里伸去手臂,一陣古舊又熟悉的涼意襲來。她居然希望那缸底留存點什么,而非干凈的空蕩。她忽然想到在南邊吃過的那種時間越久越金貴的老菜脯。

她將輪椅挪了挪,磚塊或是碎石什么的障礙物卡了前輪,她扭動扶手,順勢一提,竟然輕松地躍了過去,不禁驚訝,他似乎一下子變輕了許多。

因為順暢,輪椅朝地窖深處行進(jìn),不覺間就到了那個相鄰的防空洞邊界。其實只有極少人知道那背后是防空洞。也只有極少人知道移開或繞開那塊大石頭,再推開其后的欄板隔斷,之后是隱蔽的鐵門??邕^去,經(jīng)過一段下坡路,就能去到拱頂高達(dá)兩米五且擁有多個出入口的防空洞里?;秀遍g,她想起來可能是姚行說過的話,大意是,那走道里,有不知是誰繪制的星群壁畫。他們,都沒見過。深處,是一片黑暗,她沒有帶燈,手機照明太微弱,她回頭看一眼輪椅上幾近昏睡的張克湖。到底要不要走進(jìn)去看看?她還在考慮手機電量還能撐多久。

來回踱步間,碰到了一口陶甕。一聲悶響,她心忽地就又提起來了。像是王昔在笑,笑話她膽子還是太小。想到王昔,她覺得她真該回去了。也該給王珊打個電話了。嘟嘟聲起,提示無人接聽。片刻之后,王珊回過來短信:抱歉,忘了說了,麻煩事已處理,因而不用外出,王昔也不用去你那里了。

真是的,明天,那個女孩也要回去了。她想。

【左小詞,作家,詩人。已出版長篇小說《下一個天亮》《我的名字叫藍(lán)》《棘》。作品刊于《青年文學(xué)》《青年作家》《今天》等。編劇并執(zhí)導(dǎo)電影短片《會飛的父親》?!?/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