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碎時代一粒沙:“小公務員”穆齊賢的沉默與爆發(fā)
本篇主人公名叫穆齊賢,是個道光年間的王府小京官。他一生悖時倒運,事業(yè)寥寥,惟有旗人身份,在“歷史縫隙里的人”中獨樹一幟。清王朝以八旗立國,在權力體系中,旗人群體占據(jù)優(yōu)勢地位,對國家政治、行政運作的影響毋庸置疑。本系列撮拾人物,如果將旗人群體排斥在外,顯然不符合清朝的歷史定位。問題在于,旗人,特別是滿洲人,數(shù)量少,機會多,只要稍出表眾,文才武功略有可取,就很容易進入仕途的快車道,或出將入相,或位列卿班,從“歷史的縫隙”里破土而出,超越本系列的選題范圍。至于那些沉寂下僚,或隱沒無聞的旗人,一生中雖未必沒有事跡可書,但學識、交誼卻往往有限,留下的材料,不足以支撐豐滿動人的傳記。
挑來挑去,我找到穆齊賢這個人物。他在旗人群體中地位邊緣,按照八旗戶籍分類,被稱為:鑲藍旗包衣佐領下另記檔案人。身份所限,他入仕容易但進取無門,作為王府的高級奴仆,拿著六品官的俸祿糊口而已,全無什么權力威勢可言。不過,他自幼讀書,漢文功底不錯,滿漢翻譯尤其突出,甚至留下一部罕見的滿文日記,對研究清中后期北京內城旗人生活具有重要價值。更有意思的是,他人到中年,竟懵然卷入潑天大案,九死一生之際,又憑著讀書人的見識,將天家朱邸的華裘敗絮掀翻開來,一把扯個稀爛。他平平無奇的人生,就此有了光亮,映射出世道的衰朽,制度的頹壞,情感的麻木,與生而為人,在尊嚴與自由面前,爆發(fā)出的本能力量。
得禍亦奇冤亦酷
道光十八年的炎炎夏日,一樁大新聞上了北京城的“熱搜”:旗下婦女告王爺。原告穆陳氏,二十九歲,她在都察院大堂呈上訴狀,控告當今皇帝親弟、惇親王綿愷。說這位親王無故囚禁她的丈夫穆齊賢,且痛加折磨,以致夫妻離散,求生無門。
彼時,稍有年紀閱歷之人一聽此事,立即就能聯(lián)系到二十三年前的昭梿革爵案。那是嘉慶后期的宗室丑聞,一向以文雅博學著稱的禮親王昭梿,被人在御史家門口丟下揭帖,說他苛虐屬人,濫用私刑。嘉慶帝遣人追查,果然從王府里起出鐵索、鐐銬、木椿等刑具,又審得他“用釘板拷打劉衡樞。又設杉槁木架,將李興茂剝去衣服,繩縛手足,吊起架上,用棘刺摔打,遍身流血”“程建忠等脊背均用磁瓦岔剌,血痕遍體”“趙繼昌、吳文順先后在圈病斃”。得知確情的嘉慶帝,對這位血脈疏遠的鐵帽子王大發(fā)雷霆,不但將其革爵圈禁外,還聲言:“若系朕之子侄,及近支晚輩用此非刑虐下,朕必親視重責!”
可惜,說嘴打嘴的事難免都要應驗,如今親兒子也做出這等事來,以仁厚著稱的嘉慶帝,九泉之下不知作何感想。何況穆陳氏所告情節(jié),風憲諸公稍一過目,就曉得事情之聳人聽聞,絕勝于昭梿舊案。因為呈狀中寫道,除穆齊賢現(xiàn)在被囚王府,奄奄一息外,“府中并園中,王爺私立牢獄數(shù)所,囚禁哈朗阿及包衣、官兵、太監(jiān)及良民百十余人,不隨所欲,即非法凌鑠,慘酷過于刑獄”。清中葉,刑部監(jiān)獄同時在押的犯人大約兩三百到五六百不等,假使確如穆陳氏所說,天子腳下的惇親王府,已經(jīng)儼然法外之地,恍如今人腦海中的集中營、萬人坑、修羅場,陰森恐怖,不堪設想。
事關此等重情,都察院不能不照其原樣,即刻向皇帝陳奏,哪怕涉案者綿愷是個十分難纏的角色——此人荒唐乖戾尚不待言,更重要的,他是皇太后鈕祜祿氏的親生兒子。太后雖非今上的生母,但久居中宮,頗有威嚴,萬一見勢不妙,從中袒護,先頭通消息、出主意的大臣難免落個風箱里的老鼠,里外受氣。
接到奏報后的道光帝也大為駭異,并馬上派人往惇親王府,以及御賜的西郊涵德園兩處調查。調查結果與穆陳氏所呈幾無二致:綿愷濫禁無辜的行為已經(jīng)持續(xù)十六年之久。從道光二年出宮開府伊始,他先是囚禁太監(jiān),后逐漸發(fā)展到羈押屬下包衣、兵丁、官員,乃至漢人平民,前后共百余人,時間長者十余年,短者十余天不等。被揭發(fā)時,尚有在府囚禁者六十人,在園囚禁者十六人。被囚者的罪名往往小得可笑,有的是“討求差使”,有的是“告假省親”,更有甚者,連“私自留須”也成了捉入府中加以禁錮的理由。
依著綿愷或是其親信太監(jiān)隨口一發(fā)的指示,這些可憐人被分為不準出府、不準出院、不準出屋三個檔次看守起來。綿愷甚至突發(fā)奇想,將自己所住房屋的西進間辟為牢房,“窗格皆以木板釘固,留一小竇飲食溲便,出入其中。囚禁八人剝去衣服、腰帶,布袴而外,身無余物”。對于那些不甚馴服,特別是敢于逃跑之人,則施以鞭責、鏈縛等酷刑,以致其人身染疾病,精神恍惚,引發(fā)自殘、自殺等嚴重后果。譬如漢人盧歡,只有十七歲,他家境貧窮,受雇王府,先因小事受責逃出,被抓回后,就用十字鐵鏈鎖住脖頸、背部,加系約二三丈長夫人粗繩,拴在書房桌腳,掃地、遞飯都要帶繩出入。管事之人見他可憐,私下將鐵鏈松開,不巧書房中有金茶托被竊,盧歡驚恐萬分,次日一早就服毒鼠藥自殺。家屬雖明知死因蹊蹺,卻畏懼王府勢力,僅以暴病草草了結。
因為綿愷私設刑房遠非一日,他這些怪癖舉動,也早已稱不上隱秘。道光十二年,眼看堂堂王府變成監(jiān)獄黑牢,福晉鈕祜祿氏便很怕事情鬧大,難以收拾。因她在家做不得主,只好借入宮請安之便,將此事稟告婆母,由太后指派總管太監(jiān)到王府傳達懿旨,將在禁之人一體放出。
然而事過不久,綿愷就故態(tài)復萌,進而變本加厲,不但囚禁之人越來越多,花樣也愈加千奇百怪。為營救身陷牢籠,生死未卜的親人,道光十七年六月,被囚官員德善、成存、富安三人的妻子,以及德安的母親,一起到皇太后居住的綺春園東宮門外守候,等綿愷福晉轎子一到,便環(huán)跪于前,攀轎哭訴,請求將自己的丈夫、兒子釋放回家。得到消息的綿愷惱羞成怒,他苦口婆心寫下長篇“王諭”,說自己這個做主子的,將年富力強的屬人關在府里,不但有吃有喝,有人照應,且使他們免于游手好閑、招災惹禍,這是何等的菩薩心腸!幾個潑賴婦人不知感恩,竟然在綺春園外攔轎鬧事,真是“目無法紀,欺主太甚”!不過,礙于此舉是在御園之外公開進行,人多眼雜,難免傳揚開來,綿愷不敢對四位告狀婦女有所動作,只是聊作緩兵之計,答應到年底將其親人放出,要她們立下字據(jù),不許糾纏。當然,這樣的允諾毫無兌現(xiàn)可能,在道光十八年穆齊賢提供的惇王府囚禁人員名單里,德善、富安兩人的名字還赫然在列。其中德善雅好蓄須,一捧美髯留了八年之久,綿愷將其胡須全行剃去,又責打二百五十藤鞭,相待如此殘忍,或許出于對攔轎一事的報復也未可知。
多數(shù)被囚者忍氣吞聲,助長了綿愷的乖戾氣焰,直到遇見證據(jù)確鑿又勇氣可嘉的穆齊賢夫婦,特別是敢于和他對簿公堂的穆陳氏,這場曠日持久的鬧劇、慘劇、驚悚劇,才得以翻見天日。穆陳氏一番呈控,不但將綿愷拘押無辜一事公之于眾,且同時揭出他引見護衛(wèi)冒名頂替、冒支已故屬官俸銀、克扣現(xiàn)任屬官銀米、將奉懿旨放出優(yōu)伶藏匿在府、佞信太監(jiān)為非作歹等諸多不法行徑。親王的華美外袍被剝得精光,露出腐爛惡臭的軀殼,實堪側目掩鼻。
雖出寒微也自持
掀翻親王的主人公穆齊賢,是個頂不起眼的小人物。他又名松筠,字禹范,號友蓮,生于嘉慶六年。從血統(tǒng)上說,他是漢人,祖籍在山東登州府蓬萊縣,不知哪一代到了順天府宛平縣謀生,又與在京的旗人群體形成密切交往。從身份上說,他是旗人,因為自幼過繼給內務府鑲黃旗包衣人為嗣,他當上了吃皇糧的養(yǎng)育兵,此后的仕宦經(jīng)歷、生活方式、社交圈層,也全部旗人化了。松筠這個名字,就是嘉道年間滿洲讀書人的常用名。不過,由于是過繼的嗣子,他在旗內的地位又較同儕更為卑下,稱作“另記檔案人”。所謂另記檔案,即在旗人的戶籍管理中另立名冊,一旦財政吃緊,朝廷著手精簡八旗隊伍,這些另冊中人往往首當其沖,先在被清理之列。
穆家早年小康,在今天北京西長安街以南的雙柵欄胡同有祖宅,并雇傭使女照應家務。穆齊賢雖經(jīng)出繼,仍隨本家過活,從小開蒙讀書,寫詩作對,又愛好書法,能夠題匾額、寫扇面、治印章,是個文質彬彬的書生形象。不過,他的看家本領并不在此。嘉道以降,北京城內能詩善畫的旗人已經(jīng)多如過江之鯽,倒是滿文優(yōu)異者鳳毛麟角。難得穆齊賢學習滿文極有興趣,兒時“見有肄業(yè)清文者,心甚忻慕,亦兼學之,若有夙緣”。清代留存至今的旗人日記為數(shù)不少,作者無論王公重臣,抑或文人學士,多采用漢文書寫。惟穆齊賢這樣出生漢家的邊緣旗人,肯于反其道行之,留下滿文日記《閑窗錄夢》,成就殊難經(jīng)見的旗人社會生活史。
人到中年,他的滿文功底已頗深厚,甚至能精譯文言小說?,F(xiàn)存《清文聊齋志異》是滿人扎克丹所譯,底稿完成后,扎氏遍尋滿文名家,為之修飾潤色。小說行文生動,語法靈活,內多俚詞俗語,就翻譯而言,在各文體中難度最大,而穆齊賢總司校正,冠于多位翻譯進士、舉人之上,譯法之嫻熟可以想見。他的日記中不但多見購買滿文書籍、滿漢對譯辭典,以及開館授徒,教少年子弟學習滿文等記錄,更有作弊代考,這樣反向證名滿文水準的鮮活事例。
翻譯一科,是旗人入仕捷徑。其考試等次也有童試、鄉(xiāng)試、會試區(qū)別,取中者各授生員、舉人、進士功名,名稱前加“翻譯”二字。清中葉,滿漢之間的語言障礙已經(jīng)完全消失,翻譯人才在政務運轉中的作用幾近于無,留此科目,不過使宗室、滿蒙旗人有以進身,在官場充數(shù)而已。相應的,考場紀律也極為松懈,一切規(guī)章條文均成擺設。穆齊賢頂著“另記檔案”帽子,身份與八旗正戶有別,故而不具備科舉、翻譯等考試資格。自己沒有龍門可躍,一身本領,只好聊為他人作嫁。在日記中,穆齊賢詳細記錄了自己的替考經(jīng)歷,讀之歷歷如繪,差可用作小說情節(jié):
(道光九年七月廿七日)本日丑時起身,洗臉編辮子。劉珠兒車來,我等登車趕考。入龍門,松老二已入內等候矣。伊替余拿大包裹,后尋包裹,伊云已給奎文農(nóng),奎文農(nóng)云未有。我等一同各處尋找,終未尋獲,乃作罷。此包袱內有被子一床、馬褂一件、枕頭一個、汗衫一件、毯子一條。此實為余倒霉所致。我等皆在“致”字號,余在“致”字號第四十舍。貢院內德惟一、老春、兆堯蓂、慶熙臣、奎文農(nóng)、余、岳瞻、富勒恒布、莫德禮皆在一處,遇連熙老連。余看“至公堂”之匾額,此次乃余有生以來首次入貢院,乃托奎文農(nóng)兄弟之福也。文農(nóng)為余備好食物,五更,圣上所出之詩題降至,余譯完即睡。
從漢人變成邊緣旗人,雖使穆齊賢無緣科舉中第的榮耀,卻并非全然沒有好處。內務府系統(tǒng)的差使多、機會多,凡聰明體面的讀書子弟,如果人生追求在于豐衣足食做個小官,那么屈身為奴,是比十年寒窗更實惠的選擇。道光二年,年僅二十二歲的穆齊賢迎來人生巔峰。那一年,作為先朝皇子的惇親王綿愷出宮分府,按照八旗舊制,被劃入鑲藍旗分,并獲得與身份相對應的包衣屬人。據(jù)《宣宗實錄》記載,此次從內務府劃撥惇親王府的人員,全屬另記檔案之人,隸籍鑲黃旗包衣佐領的穆齊賢也在其列。因為通曉清漢文書,他很快獲得綿愷賞識,給予六品管領職銜,在同批撥入的數(shù)百人中,待遇十分突出。
可惜,好運氣并沒有維持多久。道光三年,穆齊賢執(zhí)事于王府涵德園檔房,算是掌管文書、賬目的關鍵崗位。到次年七月,就遭人牽連,得罪綿愷,此后改司閑差,惟教太監(jiān)、學生認字念書,再草擬些無關緊要的呈文而已。牽連一事,《閑窗錄夢》一筆帶過,始末原由不得而知。事實上,綿愷是個好諛任佞的主子,而朋友眼中的穆齊賢“天資純粹,秉性鯁直,見義必為,威武不屈”,是個有棱角、脾氣剛烈之人。既然主仆之間性情相左,無論觸發(fā)矛盾的事由如何,關系疏遠總歸勢所必然。
雖然不為綿愷所喜,但起初,穆齊賢對自己的王府屬員身份十分認同。他在最隱秘的私人日記里,也將綿愷徑稱為“爺”,并在“爺”字以下使用避諱符號,以示格外的親近與尊崇。綿愷生辰在六月廿二日,日記對此也多有提及。如道光八年記:“竟日天陰,雇車不果,是以未能出門。本日乃爺之千壽節(jié),余穿戴整齊,向東二跪六叩”,是其身在私宅,仍以最隆重的禮節(jié)向本主致敬。失寵后的穆齊賢雖然還在府里當值,卻少有機會見到綿愷本尊。某日正在園中,忽聽報信說王爺召見,他登時來了精神,手忙腳亂準備起來,事后曉得誤會,又不免垂頭喪氣地嗟怨一番。日記此處寫得生動:
午時,爺請皇太后安,入涵德園。更夫崔姓報稱王爺召余,究之,云系太監(jiān)王安傳語。余急借徐二爺之褂、帽、甲裙,蔣爺之袍,什勝保之靴。親尋王安詳細詢問,伊云并無此事,竟是崔某誤聽。隨將衣物各還本人。王爺問德隆等學生現(xiàn)在何處,余依次將伊等姓名,并伊等現(xiàn)住何房等事開列,作成清單,交李清平呈上。王爺申時回城。追思之,余自道光四年閏七月廿五日,因首領太監(jiān)王喜之事牽連,未得再見王爺音貌,屈指算來,至今已四年矣。本日聞崔姓誤傳,余得再拜尊容,非良機乎?悲夫!
清中葉的王府屬官雖在流品之列,但地位卑濁,士林之中,絕不以同儕待之。可穆齊賢是個以進貢院、乞遇合為榮的讀書人,被綿愷冷落疏遠后,對他的情感基調,也混合了包衣奴仆的卑順依附,與失意文人的幽怨忠貞。這樣的關系持續(xù)多年,直到王府里烏煙瘴氣,再不能讓他安穩(wěn)地生活下去。
堪嗟世路風塵暗
道光九年三月初二日,穆齊賢第一次被綿愷下令限制自由。他在當天日記中寫道:“遇田禿子,聞方才奉命:郁秀染病告假,給假十日,立即醫(yī)治。郁秀既不能接班,則不可令穆齊賢撤班,著將穆齊賢圈禁,不許出門。”郁、穆二人同在書房值班,先是郁秀被扣留王府二十余日,此時因病請假,即以穆齊賢代為圈禁。期間,綿愷派遣太監(jiān)、官員,連續(xù)三次探視郁秀,察看其是否裝病。初三日日記又寫:“王爺將太監(jiān)黃四喜打得昏死,以童子尿、黃酒澆之,使其復蘇后,亦禁鎖于余之室內?!笨梢姶藭r的綿愷氣性大作,屬人動輒得咎,全無道理可言。
為補貼家用,當年正月起,穆齊賢在歷代帝王廟開設學堂,兼收旗民子弟。他早年家境尚可,但“十三歲先父棄養(yǎng),十四歲兄長見背”,不得已典賣房屋,與母親、姐姐相依為命。等年紀稍長,姐姐又喪夫寡居,帶著三個外甥與他們母子同住,一家人幫襯拉扯,過得很不容易。從狀紙的陳述上看,妻子穆陳氏與他相差九歲,且不似繼妻光景,這或許是他青年困頓,娶妻較晚的緣故。和老舍《正紅旗下》描述的場景類似,穆齊賢做官后,一家人也靠借貸、賒欠、抵當支撐日常消費與人情往來,到俸祿關領時再兌換銅錢,一總銷賬還息。他六品官的年俸共有銀六十兩、米十四斛二斗,二、八月支銀,五月、十一月支米,因為收入不足以維持小京官家庭的體面生活,就不得不做些教書、代考營生,聊為補貼。既然分神在兼職掙外快上,他與王府的關系自然漸次疏離,又或許正是這份心不在焉,讓他開館授徒僅一個月,就慘遭囚禁——當主子的可以對奴才置之不理,作奴才的膽敢三心二意自謀生業(yè),怎不是大逆不道的罪過!
被扣留起來的穆齊賢人在王府心在外,不幾天,他趁綿愷出行,“以甜言蜜語求請?zhí)O(jiān)田禿子,聽伊廢話一堆,方準予私自出府,返家探母”。當然,探母之外,他也要到學堂點個卯,維持自己的第二職業(yè)。等晚餐已畢,又急匆匆溜回關禁之地,做出老老實實,在府苦挨樣子。長此以往不是辦法,很快,家里人編出母親患病借口,又誑著王府管事人放穆齊賢回家。在家中,他與朋友緊急商議,準備脫離綿愷,到和孝固倫公主府教授滿文——一個隸籍王府包衣旗人,想要擺脫府主控制,可不比今天的打工人辭職,非得周密謀劃,步步為營不可。果然,綿愷的后續(xù)命令接踵而至,他告訴管事:像穆齊賢這樣鎖禁不令出門之人,如果有父母生病消息,一定要先向本王匯報,不許徑直告訴本人。隨后又讓人跟著穆齊賢回家查看,虧得老母佯裝重病,才得以蒙混過關。
這一次的囚禁前后不過十天,且時斷時續(xù),終以母病給假不了了之。然而經(jīng)此一事,穆齊賢對綿愷的乖戾脾氣已大為領教,日記雖無明載,但從此后的活動軌跡上看,他雖未能如愿以償轉到公主府教授滿文,倒也采取了某種辦法,免于在王府擔當差事。對穆齊賢來說,不為王府服務,并不意味著罷免官職——他的六品頂戴由朝廷授予,在兵部注冊,綿愷只有建議權,而無決定權。如此一來,他就過上了有品級而無執(zhí)事的神仙生活,白拿著俸銀俸米,一門心思坐館教書。
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對比。身為府員,短時間的告假、探家,或是聊補鹽米卻不耽誤正差的私人活動,會給堂堂親王造成極大刺激,以致身遭幽禁,備受苦毒。相反,一旦覓得借口,便能悠游自得地吃空餉、享清福,既無家法約束,更免王命責難。這樣丟西瓜撿芝麻的人事安排,既不合情,也不占理,渾如嬰孩般任性使氣,徒使老實人避而遠之,奸猾者從中漁利??v觀綿愷一生所為,其精神狀況顯然不在正常范圍之內,但將他性格中的某些特點放大到家國層面,倒與乃兄道光帝頗有類似之處:九重天子于軍國大事似是而非,任人蒙哄,倒是對奏疏上的點畫謬誤細微不遺,又將后宮嬪御頻繁黜落,其心思瑣碎,輕重顛倒,可算是內卷時代的頂層助推器。
穆齊賢的好日子一過五年,到了道光十五年開春領俸祿時,才懵然挨一悶棍——自上年臘月起,他的品級就從六品降為八品,新頭銜喚作銀匠首領。因為清中葉王府屬官的職務、差遣已經(jīng)完全分離,所以他并不要去管銀匠,只是作為常年曠職的懲罰,削減待遇。按照慣例,官員無論升降,仍以原品關領當季俸祿,可這一次他只領到九兩八錢劣制銀子,與以往的三十兩足色官銀差距委實不小。綿愷行事鋪張,用度多有虧空,管事親信又鯨吞蠶食,以致屬員薪俸屢遭克扣,對半折發(fā):“親王下之護衛(wèi)、典儀額缺凡五十六員,該王扣留俸銀、俸米者至四十余員之多。”
這一年,穆齊賢的煩心事又遠不止收入銳減。他與妻子陳氏生有三子,長名圍兒,次則福順兒、祥兒。先是年前福順兒夭折,一家人正為之看墳下葬。到當年二月關餉頭天,六歲的圍兒又忽然發(fā)起高熱,繼而腹部腫脹,大有兇險之兆。穆家鐘愛此子,一時間湯藥、膏藥、丸藥、面藥輪番上陣,起初尚見好轉,到五月中,則“體瘦、腹大、面青、神倦、煩躁,只要水喝”,又喉嚨浮腫,氣悶難耐,呻吟哀呼,徹夜不眠,至三十日則左腮破裂,氣絕身死。對于圍兒的病亡過程,《閑窗錄夢》有極為詳細的記載,且在連篇滿文中,罕見使用了漢文白話,而無半點修飾:
至晌間,圍兒臥于外屋炕上,呼:“親太太、親伯伯、我那親媽、我那親姑、我那親二姐姐、我那親化兒姑姑。”(注:太太即祖母,伯伯即爸爸,二姐姐即穆齊賢甥女,化兒姑姑即穆齊賢八舅之女。)圍兒云:“我的親伯伯,我的老阿瑪,您老過于疼我多了,我過意不去啊,我沒有孝順你老的地方。我要吃什么給我吃什么,我要頑什么給我買什么,我過意不去啊。我就只舍不得我太太與我伯伯,我太太有年紀了多病,我伯伯從前吐血便血,我都不放心。媽呀,我的親媽,你給我做了多少新衣裳,給我后聯(lián),我過意不去啊。姑姑常給我買耍貨兒,買吃食,我過意不去啊。再板墻胡同我那親大哥、親姐姐、親二哥、親二姐、我那套妞兒、黑妞兒、我那小侄兒,見不著了。我向他們,伯伯雇車去請他們來,我見見?!薄磷婺冈疲骸昂⒆樱业还苣?、打你、委屈了你了,除此之外,吃穿都無委屈你?!币链鹪疲骸拔抑腊 !庇嘌裕骸安员跁看蛄四阍S多?!币链鹪疲骸坝H伯伯,老阿瑪,你老怎么說這話,那是為我好,叫我考科舉做官騎馬呀?!庇嘌裕骸拔掖蚰?,你心中不記恨嗎?”伊云:“學生們挨打都還不記恨你老,何況我呢。你老怎么說這話呢。伯伯,你老怎么這么疼我,過于了,我沒修了好命來”等語。伊又央余抱伊出曠,因有風,未果。此后不時呼親太太、親伯伯、親媽等語。
圍兒的囈語,讀之令人心碎,緊隨而來的離世,更抽空了全家老少的精神。穆齊賢的老母在當年患病,一年后不治而亡。幼子祥兒大約也在此后夭折,使父母面臨絕嗣的危險。接連遭遇不幸的穆齊賢心情煩悶、經(jīng)濟拮據(jù),也一改事不關己的姿態(tài),開始向王府當權者發(fā)泄不滿。
道光十六年以前,惇親王府由護衛(wèi)李昆把持府務,此后則以太監(jiān)李秋澄代之。李昆為人貪婪,凡戶部下發(fā)的府員銀米,都由他帶回自己家中,非得三催四請,才能折價支給。李秋澄心地險惡,他讓全府上下稱呼自己李三大人,出入往來站道請安,逢年過節(jié)屈膝行禮。非如此,就要尋釁擺布,甚至借口王命,囚禁鞭責。穆齊賢有讀書人的傲性,本就不屑二李做派,再趕上一腔積郁,就難免沖口而出,人前人后,嗤其小人不可重用。
道光十六年冬月,為母服喪百日的穆齊賢回到王府,本擬就綿愷賞銀一事,具稟叩謝。然而甫一入內,就有相好的同僚暗地報信,說李秋澄恨他切齒,早已在王爺面前告下惡狀,單等他來,就要有所舉動。穆齊賢聽此一嚇,掉頭就跑,可到了臘月初六三更時分,仍被一群手持王諭的護衛(wèi)沖進家門,帶回王府囚禁起來。這一關,就是二百一十五天,妻子陳氏也隨之斷去生活來源,孤身一人,靠孀姊救濟度日。
轉年七月十四,到了穆家老母周年忌日,難得綿愷大發(fā)慈悲,準許穆齊賢披枷帶鎖,在解差的監(jiān)視下回家上墳。夫妻倆久別重逢,少不得一番肝腸寸斷。穆齊賢將惇王府私設刑獄、囚禁百人的驚天秘密告知其妻,又商議趁著解差熟睡偷偷逃走,回山東老家暫避一時。
穆齊賢的生父雖然居住宛平,卻與原籍多有聯(lián)系。清代北京城有繁榮的“碓房”市場,這是一種將漕米碾成細米的作坊,坊主多為山東人,主要服務對象是八旗官兵。除糧食加工生意外,碓房還向老主顧們提供銀錢借貸,并設定實物乃至不動產(chǎn)抵押,以此控制旗人的經(jīng)濟命脈,并與其日常生活高度融合。穆齊賢兒時寬裕,他父祖的職業(yè)雖不見于明文,但爬梳日記中的蛛絲馬跡,可知與京師碓房一定關系密切,或許就是其經(jīng)營管理者也未可知——登州穆氏族中的鶴年、華年、春年等人都在碓房營生,他們是穆齊賢侄輩,與之交情深厚,凡一家有事,其他總是忙前跑后,主動分憂?;诖?,穆齊賢將逃亡目的地選在他從未踏足的登州故里,緊要關頭,旗人身份帶來的麻煩,須靠漢人的血脈鄉(xiāng)緣為之蔭庇。
匹夫膽大氣如山
聽說給假掃墓的囚犯逃之夭夭,綿愷跳腳大怒,誓要將其捉拿回府,以為不忠不義的逃奴之戒。他先把穆家外甥抓到王府,重責八十板后鎖禁起來,拷問乃舅下落。外甥扛刑不過,就供出族侄穆鶴年來。幸得鶴年是民人身份,又有碓房保結,雖遭十幾個大漢押解入府,到底釋放出來,得以為穆齊賢通風報信。家人被逮,讓穆齊賢再也躲藏不住,道光十八年五月,他下定決心潛回北京。按照穆陳氏呈狀所寫,這一幕的鏡頭應當定格在夫妻二人的執(zhí)手相看淚眼當中。穆齊賢仿佛京劇《野豬林·長亭別妻》里的林教頭,在權勢的凌迫下,為深愛的妻子寫下休書,使她免于饑寒與牽累,自己則毅然決然投于王府,生死由人,置之度外。
送走丈夫的陳氏也表現(xiàn)出超乎尋常的夫妻情誼與斗爭精神,呈文中寫道:
氏得此休書,如刀割心,毫無主意,日來屢往府門探聽,無從詢問。近聞人言,已責皮鞭四百,囚禁水牢中,奄奄待斃。氏泣思愚夫自幼讀書,身體非健。今無辜遭此奇禍,有死無生,結發(fā)情義,心實難甘。且氏被休,無從口食,除死之外,別無活路。然徒死無益,萬出無奈,叩懇憲大人上達天聰,將氏夫穆齊賢由王府提出,交部問究。如有應得之咎,即請照例治罪,則氏夫婦感激無地矣。
不知此狀何人所寫,其刀筆鋒利,情理融通,直能令積年老吏、上官大僚為之動容。不過,此事更合于常理而接近實情的解釋是:由伉儷情深,含冤被休的女性,以告御狀形式揭發(fā)綿愷惡行,引起輿論震動,是穆齊賢由山東返京前的精心策劃,而非陳氏的萬出無奈,臨時起意。
《閑窗錄夢》多次提到穆齊賢與妻子的相處模式。在清代,旗營的下層官兵多有打老婆風俗,用以標榜男權,但讀書人通常不會以此為榮。然而穆齊賢性情急躁,他甚至把對妻子的肢體暴力寫進日記,絲毫不加掩飾。如道光八年六月廿五日記有:“晚,伊同姊對弈圍棋敗北,甚是氣憤,余毆之。”次日又記:“昨晚伊吞聲哭泣,余今早痛毆之?!贝送?,他對岳母也頗輕視,甚至在妻子生產(chǎn)之日與其大鬧別扭:“妻臨盆,余出,至頭條胡同,知會伊母……因余與岳母言語不和,伊同余大吵一架。伊雖稍有年歲,然只知依仗婦人之勢,不分好歹,實在可恨。耀庭在彼處坐,余氣憤已極,拂袖而去……因氣憤未用晚飯,起更時做湯飯食用。”他也推崇女性貞潔,因見伶人朱九祿兒媳年輕守節(jié),便大發(fā)感慨:“伊守寡兒媳年方廿三,矢志守節(jié),此等人于旗人中難得,卻出自倡優(yōu)家中,夫復何言?此等立志不嫁之事跡,倘令宗室之婦、官員之妻之再蘸者聞之,豈不慚愧乎?”日常生活的雞飛狗跳,與呈狀中的苦命鴛鴦,雖可視為夫妻關系的一體兩面,但也足以令讀者收回戲劇化的情感想象——飽含深意的休書更近于博取同情的道具,妻子陳氏也不過受丈夫差遣行事。
陳氏向都察院提交的材料中,不但有就事論事的訴狀,還另具控單,羅列綿愷日常劣跡,并附王府被禁人員名單,這一定是穆齊賢在囚期間留心積累,詳細記錄的結果。除備述綿愷私設刑獄始末外,控單中更提到他向皇帝引見護衛(wèi)時冒名頂替,以及違抗懿旨收留伶人等行為,這是觸犯皇權的大不敬罪過,比囚禁屬人更易激發(fā)皇帝的憤怒。這些用心與安排,只會由深悉王府內情,了解官場運行規(guī)律的穆齊賢策劃成行,而非婦道人家一腔熱血所能為之。是以全案審結時,欽差大臣亦將穆齊賢定為控訴行為的主使,免去陳氏以奴告主的責罰。
當然,就有算穆齊賢預為謀劃,妻子是否肯于出頭,也是本案成敗關鍵。清初以八旗立國,嚴于主奴界限。雍正以降,下五旗中的外八旗人悉以皇命為尊,對本管王公的從屬義務僅殘存于觀念當中,而無實質表現(xiàn)。相比之下,王府包衣出路狹窄,一切仕進、生計皆仰賴府主,一旦主仆對立,后果不堪設想。受制于此,綿愷前后關禁的百余人中,只有四個人的家屬敢于攔轎哀求,至于公然告官者,則惟陳氏一人。這樣的勇敢,或許不乏生計考量,但那種以夫為天,總要無條件保護與奉獻的傳統(tǒng)道德,在她身上也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呈狀經(jīng)都察院上達御座后,道光帝親自下旨,對綿愷進行多輪高規(guī)格審查。很快,由宗人府、軍機處、刑部等機構組成的聯(lián)合調查團,判定穆齊賢所控各款基本屬實,惇親王綿愷卑鄙謬妄,怙惡不悛,應做革爵處理。這一提議,相比嘉慶朝禮親王昭梿的革爵圈禁,已屬格外從寬。然而在皇太后的庇佑下,綿愷最終僅被降為郡王,處分畸輕,不能不令人生出綱紀廢弛的扼嘆。即便如此,狼藉的名聲也對這位精神極端脆弱的皇弟造成強烈刺激,事發(fā)后他一病不起,同年底就嗚呼哀哉,結束了四十四歲的荒唐人生。至于囚禁在王府、花園中的人們,案件審結后,都被悉數(shù)放出,擇地安置。穆齊賢也借此脫去旗籍,恢復順天府屬民人身份。此后,他以教書為主業(yè),“絳帳甫設,生徒云從”,再輔以翻譯潤筆,過上衣食無憂的平靜生活,想必不甚為難。
在冠蓋如云的帝京輦轂之下,穆齊賢是個最平常不過的小人物。他的早運不壞,雖然出身低微,到底進了旗人賽道,年紀輕輕就得一官半職。他在人情世故上不大通曉,為奴作婢,尤不稱貴人心意??僧吘鼓茏x會寫擅翻譯,若遇上溫和開通的主子,保全飯碗,平安度日,也實在算不上奢望。他無甚大才能,卻有些小聰明,王府內外輾轉騰挪,只為過上闔家團圓的體面日子。他所處的世道平庸至極,但尚且安穩(wěn),哪怕高官名士,也多不做雄奇?zhèn)チ掖笳煞蛑?,只要不被那“時代的一粒沙”砸中,便自樂享太平。危機并不顯著,卻人人縮在殼里,偏叫穆齊賢遭遇了近乎瘋癲,卻不可抗拒的權勢,落在他肩頭,成為一座大山。被壓在山下的人為數(shù)不少,但幾經(jīng)磋磨,大多熄滅了自救的念頭,只盼著王爺“施恩”,茍全一條性命。
這時候,不起眼的穆齊賢成了凡人英雄。他是漢人入旗,對那些八旗舊制、王府規(guī)矩,本有些三心二意。他又有一技之長,可以養(yǎng)家糊口,而不必托缽府主,供衣供食。這樣的人,具備商業(yè)社會自由勞動力的全部特征,卻要面臨奴隸制殘存的人身控制。他讀儒家經(jīng)典長大,分府之初受到優(yōu)待,也報有君視臣以手足,臣視君以腹心的遇合期待。而一旦君視臣以犬馬、以草芥,則臣之視君,就不免降格為國人,乃至對簿公堂,寇讎以待。在孟子看來,這是上下關系中,最本能的相處之道,但綿愷案中,敢將王爺主子視若寇讎,又暗地里積攢證據(jù)的,也不過穆齊賢一人而已。他讀書,所以有自尊;教書,所以有出路;不迷信鳳子龍孫,所以有勇氣;關心國家事務與制度運作,所以能想辦法,置之死地而后生。他還有個同樣破釜沉舟的妻子,雖然日常吵鬧,又缺乏尊重,夫妻關系之麻木,與同時代大多數(shù)人并無二致。但到了非她不可的時刻,這位比丈夫還卑弱許多的女性,竟成了扳倒大象的螞蟻。她雖然只有一個姓,甚至在丈夫的日記里也沒留下名字,卻很值得我們翻出來,為之傳揚。
最后,要借此案說說清中后期高級宗室的生存處境與精神狀態(tài)。清王朝開基立業(yè),靠得是父子兄弟打天下模式,八旗制度,本質上是努爾哈赤及其主要子孫、弟侄的權力、家產(chǎn)分配制度。清初諸王是政權的主人,其功業(yè)突出、實力強勁者,足可與當朝君主分庭抗禮,由是成為國家轉型的最大阻力?;侍珮O之后的清列帝,無不以壓抑強藩、推崇皇權為主要任務。雍正帝即位后,更藉皇位之爭,以風雷之勢掃蕩八旗,從人與制度兩方面,做出較為徹底的改革。乾隆、嘉慶兩朝,則將改革措施不斷深化、細化,使原本高高在上的宗室王公,被大大地臣僚化了。
首先,除本府包衣外,所在的旗下部曲,無需對王公們唯命是從,其他旗人,更不必追究宗主淵源。嘉慶年間,禮親王昭梿熟知本朝掌故,但脾氣暴躁,有一次和尚書景安拌嘴,說到氣頭上,徑以“我家奴才”斥之。景安是八旗新體制下成長起來的國家重臣,受不得這樣侮辱,不但正色駁斥,還準備向皇帝告狀。嘉慶帝得知此事,更明確表示:“景安一品大員,與王公等同屬朝臣,且與昭梿并不同旗,非其屬下,何得妄行指斥?”
其次,國家的大政方針,已經(jīng)較少由宗室王公參與制定;軍機處、六部等關鍵崗位,領兵出征,承辦大案等重要政務,也不準其充任擔當。但與此同時,他們又有承命辦事,當差行走的義務,如果長期告假,就要退出爵位,停發(fā)俸祿。那些由宗室王公承擔的工作,大多瑣屑而形式化,既不能感受權力樂趣,還動輒被上諭訓斥、降級罰俸。
再次,朝廷管理宗室科條細密,對其日常行為嚴加限制。特別是近支的皇子、皇兄弟,因為與最高權力半徑最小,面對皇帝隨時隨地精神壓制,心理負擔遠超常人。清初王公果于殺伐,富于淫威,他們的暴戾、貪婪,可以公開施于眾多旗人,乃至高級官員,譬如康熙帝第十子敦郡王胤?,即對屬人兩廣總督楊琳進行抄家式勒索,張揚恣肆,毫無顧忌。到了嘉道年間,那些經(jīng)過無數(shù)次服從性測試的高級皇室成員,雖仍自詡貴不可言,對外也務必收斂性情,省得沖口而出“我家奴才”,也要被記作觸犯皇權的大不敬言論。論手腕強硬,嘉道二帝遠不能與雍正帝相提并論,但扭曲的心理,怯懦的精神,唯恐得咎的箴言,刻在基因里傳上幾代,彼時的王公們已經(jīng)只能向最弱勢的府內包衣、奴仆發(fā)泄情緒,又靠玩弄倡優(yōu)、吸食鴉片打發(fā)生活。綿愷大規(guī)模囚禁屬員,怕他們“年富力強,游手好閑”,以致“習學拳棒,外省招搖”,說到底,正是他自己畏懼皇權,幽閉緊張,毫無安全感的極端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