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木鳥》2025年第9期|孫學軍:暗斗(節(jié)選)
小編說
“九一八”事變后,出身綠林的許青山蟄伏于偽滿警察署,表面上與副署長池田虛與委蛇,暗中竭力庇護當年“扛把子”的遺孤。本打算就這樣過一天算一天,不料變故突發(fā),妻子與大舅哥的地下抗日活動面臨暴露的危險。是聽天由命還是殊死一搏?暗斗驟然升級,許青山面臨艱難的抉擇……謹以此文致敬那些在至暗時刻依舊堅守民族氣節(jié)的隱秘英雄。
暗 斗
孫學軍
許青山
許青山年輕時在報號“三江好”的曹元慶綹子(土匪幫伙)里做事,當炮手,曹元慶平時做人還算仗義,就是脾氣不太好,酒喝多了愛動手,下手還黑,動輒傷人性命。許青山屢次勸告,他不但不聽,反而不太樂意,認為許青山不捧他場。兩年后,曹元慶的綹子被張大帥的兵給打花耷了,他本人也一命嗚呼,許青山認為還是他事情做得太絕,因此遭了報應。許青山在混亂中僥幸逃出,在老懷德躲了一陣子,轉(zhuǎn)投磨盤溝王慶的綹子繼續(xù)為匪。王慶為人忠厚,和許青山也對脾氣,沒多久提拔他做了二當家,兩個人合手把綹子經(jīng)營得挺好。可沒想到王慶這人命不好,轉(zhuǎn)年春天不小心得了霍痢拉,不到三天時間人就瘦脫了相,眼看著不中用了。他把許青山叫過去,打發(fā)走身邊人,說要跟他說說話。
許青山知道王慶是想給自己交代后事,心里也不好受,走過去拉住他的手,說,大哥你得挺住,幾泡稀不能把人咋地。我已經(jīng)打發(fā)人上哈爾濱,到俄國人開的藥店買盤尼西林,那藥吃上就管用。王慶把許青山的手推開,說,離我遠點兒,我這病傳染。許青山說,這病都是傳著邪乎,實際上也沒什么了不起的。說這話是為了寬慰王慶,綹子還有六七個人也染上了這病,有兩個今天早上死了,剩下的全躺在炕上倒氣。作為綹子里大當家的,王慶當然知道這事。王慶說,咱哥兒倆在一起待了一年半,時間不算長,卻覺得和你沒處夠。許青山說,那你就把身子養(yǎng)好,我和大哥你帶著弟兄們接著干,你指哪兒我打哪兒,保證不差事。王慶嘆了口氣,說,霍痢拉是惡性傳染病,得上就沒個好,現(xiàn)在也沒啥特效藥。你說的那個盤尼西林根本不頂事,民國三年,四平街鬧一場病死了好幾百人,有好多有頭有臉的人,花錢也買不來命。就咱們這荒甸子上的條件,也只有硬撐著了,我虛歲五十三,老犢子一個,身子骨能挺多久自己知道,趁著我心里還明白,把該說的話都說出來。許青山說,你有啥話盡管講,我肯定原照原執(zhí)行,一點兒不打折扣。王慶說,綹子的事我就不想多說了,以后你想咋干就咋干,這個世道干啥都不容易,弟兄們跟著咱們一回,總得給他們找條出路。許青山點頭說行,王慶盯著他的臉看了看,說,我家里的情況你知道吧?許青山說,咱哥兒倆喝酒聊天時大哥跟我提過,知道大哥家是孤家子那邊的,父母早就過世,家里親戚因為大哥入了匪道早沒了聯(lián)系。大哥有妻有子,嫂子和孩子現(xiàn)在都在梨樹縣城,嫂子開家雜貨店,孩子叫王長林,今年十五歲,在西買賣大街上的賢達中學讀書。這些我記下了,你放心,嫂子和孩子我會照顧妥當?shù)?。王慶說,你知道咱們綹子這兩年老出事,凈糟踐錢,我這手上又松,也沒攢下多少積蓄,弟兄們跟著我受了不少苦,心里有愧啊。許青山說,江湖上講“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大哥你也不用外道,有弟兄們一口吃的,就不能讓嫂子和大侄子餓著。
王慶低下頭,像是在想什么事,再抬起頭,蒼白的臉上居然有了點兒血色。他說,有個事我本不好意思說,說出來有些丟人,可作為男人對這事都能理解,我也就不背著兄弟了。我在四平街還有個相好,她本是道東梨花苑的窯姐,也是個苦孩子出身,跟了我之后一直和我挺貼心,我就給她贖了身,在四馬路租了間房子安個家。后來她給我生了閨女,隨她媽姓李,小名叫萍萍。頭兩年這娘兒倆的生活我還能照應上,后來形勢不好,就斷了聯(lián)系,算起來閨女都快滿七歲了,也不知道娘兒倆過得怎么樣。許青山說,四平街離這兒也就百來里路程,街里我有好幾個朋友,都能說上話。我這就打發(fā)人把嫂子和大侄女找到,剩下的事知道該咋做。大哥你兒女雙全,是個有福分的人,這次一定能挺過去。王慶咧嘴笑了一下,緊接著臉色就變了,捂著肚子說要解手。許青山扶著他坐在馬桶上,半晌沒動靜,再看人已經(jīng)迷瞪過去,此后再沒醒過來。王慶躺在炕上倒了兩天氣,第三日天剛擦黑,終于把這口氣咽下,走的時候眼睛睜著,讓許青山伸手給合上了。他說,你放心走吧,交代的事忘不了。那陣子張大帥正忙著在南邊打仗,軍隊都運到了關里,剿匪的事暫時顧不上,因此綹子日子比較好過。王慶的葬禮讓許青山辦得挺風光,王慶這個人一向好臉,死了也不能給他載面兒。
葬禮之后許青山正式接管磨盤溝綹子,當上了大當家,第一件事就是打發(fā)糧臺柳三多到梨樹縣城去給王慶家里報信。五天之后柳三多回來,跟許青山說事情已經(jīng)辦妥,問具體情況卻支支吾吾,像是有所隱瞞。許青山懷疑柳三多沒見到王慶家小,卻匿了身上所帶財物,于是厲聲責問。柳三多起誓發(fā)愿說他確實到了王慶家里,也見到了他老婆本人,當面報了死訊,結(jié)果那娘兒們一個眼淚疙瘩都沒掉,臉拉著說聲“知道了”就再沒吭聲。問孩子情況,他老婆說孩子在他長春的舅舅家上學,讀初二,往下又沒言語。三多把東西交給那女人,女人接了,說,心意領了,這一百塊大洋給孩子做生活費,王慶身后留下的物件也會交給他,畢竟是他生身父親,存著是個念想。還說,這死鬼既然人已經(jīng)不在,我們家和他的關系也就斷了,你們以后就不用再來找我們娘兒倆。兵荒馬亂的,要是讓人知道我們和胡子有牽連,對誰都不好。三多離開女人家,向周邊鄰居悄悄打聽,了解到那女人早就和王慶有了外心,這兩年和梨樹縣上一個警察搞到一起,搭伙過上日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人家才是原配夫妻。至于孩子的事,女人倒是沒說假話,確實在長春上學,娘兒倆的關系也看不出有什么問題。許青山見左右沒人,悄悄對三多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事即便大當家的活著也管不著,咱倆都把話爛在肚子里,傳出去有損大哥形象。
另一件事許青山打算自己親自去辦。過了半個月,他尋了個由頭離開磨盤溝,化裝到四平街,偷偷找到王慶相好和他閨女。他給母女倆留下一筆錢,又把王慶手上常戴著的那枚金戒指交給女孩兒,說這是你爹給你留下的,記住,他的名字叫王慶。女孩兒把戒指接過來,掏出手帕很鄭重地包好,低聲說我記住了。和女孩兒說話的時候她的母親一直在哭,那是個身上看不出半點兒風塵的女人,長相也很普通,相反她女兒倒是生得眉眼清秀,瞅著讓人憐惜。這年年底,許青山出門辦事又路過四平街,惦記著給那對母女捎點兒年貨,敲開家門卻發(fā)現(xiàn)換了陌生人,問情況說娘兒倆已經(jīng)搬走,搬到哪兒去也不知道。沒辦法,許青山只好讓朋友留意著,自己先回了綹子,此后那邊再無音信。許青山忙著綹子里的事務,早已無暇他顧,但總覺得是塊心病,感到對王慶有愧。
九一八事變第三天,日本人打到梨樹,許青山正在張少帥的隊伍上,就在梨樹縣駐防。許青山當團副,團長叫馮嘯亭,也是胡子出身,早早就被張大帥的隊伍收編,跟著奉系元老吳俊升干。他剛拉起綹子時許青山曾經(jīng)與他干過一票買賣,雙方合作愉快,彼此互有好感。民國十八年冬天,馮嘯亭帶著一個營的隊伍在洮南剿匪,聽說許青山在磨盤溝處境危險,四面都是吳大舌頭的兵,說不上哪天就被人家給滅掉。就給許青山寫信勸他接受招撫,說自古為匪哪個有好下場,還是走官場才是正道,讓許青山好好考慮。許青山也覺得事到臨頭,再扛下去也不是辦法,便找來“四梁八柱”商量,大伙兒七嘴八舌沒個結(jié)論,最后還是由他拍板,改弦易轍,轉(zhuǎn)投官軍。馮嘯亭并沒食言,綹子人馬全盤接收,只是將原有班底打亂,人員散到各處。許青山清楚,這是上邊的防范策略,對被招撫的綹子實施分化管理,到處摻沙子,防止一有風吹草動,再抱成團趁勢作亂。
日本人打過來時,馮嘯亭帶著隊伍頂了一陣,后來上頭下令讓撤,馮嘯亭給許青山留下百來號人讓他斷后,自己則領著人往城北孤家子方向撤退。結(jié)果剛出梨樹縣城,就碰上了懷德方向增援的日本兵,槍一響隊伍就散了,混亂之間,隊伍中有人打馮嘯亭黑槍,馮嘯亭中槍倒地,口鼻躥出血沫子,眼看著人是不行了。許青山聽到北面槍聲,推斷出一定是后撤部隊和鬼子遭遇了,自己再堅持已無意義,便咬著牙且戰(zhàn)且退。仗著地形熟悉,黃昏時總算擺脫鬼子追擊,帶著剩下的五十多人隊伍晝伏夜出,在梨樹北老壕一帶和日本人躲貓貓,瞅冷子還放上兩槍。就這樣堅持了小半年,有一天,許青山正躺在老鄉(xiāng)家炕頭上抽煙,放哨的兄弟押著個人進來,瘦高個兒,戴著頂狗皮帽子,渾身上下捂得溜嚴,許青山讓那人把帽子摘下來。那人摘下帽子,沖許青山齜牙一樂,許青山當時也樂了,原來那個人正是自己的老長官馮嘯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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