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月華籠露華:送別(2025年第3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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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月華籠露華
上海人,75后,2011年開始創(chuàng)業(yè),自由職業(yè)者,從事數(shù)據(jù)分析行業(yè)。寫作六年,已完成五部中長篇小說,少量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有部分作品發(fā)表在內(nèi)刊。現(xiàn)擔(dān)任網(wǎng)絡(luò)平臺“簡書”故事和散文領(lǐng)域?qū)徃寰庉嫛?/p>
作品欣賞:
送別
琴姐是什么時候開始老的?可能是從輕聲輕氣地數(shù)著門前的落葉開始的。
幸福之家的大門朝北,位于申城一個極偏遠郊縣的犄角旮旯的地方,鐵門上繞著長達一米七的鎖鏈,每天晚上準6點,老俞頭都會給牢牢地繞上,再用力拽幾下,妥妥的,然后轉(zhuǎn)身回他的門衛(wèi)室,繼續(xù)端起那滿是茶垢的黑色搪瓷杯子,喝上一大口大紅袍,打開收音機聽評書,現(xiàn)在是2012年了,老俞頭就是好這口。
琴姐不能算是孤老,這里的老人大多都有子女,而且上海本地人都有養(yǎng)老金,不至于流浪街頭。從早上8點起,就開始陸陸續(xù)續(xù)有“家屬”來探望老人們,手里不乏好吃的好喝的還有各種高級禮品,場面都做足了。李老太總愛說這些小巴辣子送來的東西不實惠,她們幾乎都沒牙了,這些小輩在養(yǎng)老院能坐下嘮嗑的時間卻不足一盞茶,又有啥用,都是沒良心的。
琴姐的兒子比那些小巴辣子好,坐在那兒靜靜地看琴姐吃飯,手上漫不經(jīng)心地剝著剛買的蜜桔,眼睛時不時地瞄一眼抽屜縫里露出來的包著存折的手絹邊,像是獵戶打槍前的校準。同屋的吳婆說,還是琴姐的女兒好,最后一個好字用的重音,響亮得很。那一起嘮嗑的幾個老婆子似乎就懂了什么,上海人的精明在這些老婆子身上似乎得了印證。
琴姐的女兒小慧來得少,每次來都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給她娘又是擦身又是翻新被褥子,把臟的都塞進隨身帶來的那些大布包里帶走。這三人一間的屋子里,就屬琴姐這一床最清爽??汕俳憧吹脚畠簛恚蜕らT大起來,不是覺得女兒來得遲了就是喊著這里背疼那里胸口疼,嫌這嫌那地數(shù)落個不停。兒子來的日子里,她卻安靜得如同養(yǎng)老院走廊里那只從來不會響的電話機。同屋的吳婆等來看望的娃娃們都散了,總會數(shù)落琴姐,“你不就盼著女兒多來瞧瞧嘛,干嘛還每回說她,她腿腳不好,倒騰四五輛車大老遠來看你,不容易,你這死老婆子。”
吳婆把拐杖放在一邊,坐在琴姐那剛鋪的新被單上,又拿起新枕頭嗅起來,大太陽曬過幾回了,那味道可比這養(yǎng)老院洗出來的東西好太多了?!澳憔褪亲煊??!?/p>
“都曉得曉得的,我也心疼,我能說什么,就是叨叨她幾句好讓伊多留下來一些,多說上幾句,多看上幾眼也好的?!鼻俳闶掷锬弥畠盒』鬯蛠淼膹埿∪臏抛?,左看右瞧的,稀罕著。
“女兒家不能去住嘛?”吳婆站起身來,拍打著床鋪,也順手整理下。
“伊拉房子小。我是想過出去租個屋子住,房子離女兒家近一些就行,不用住在一起也好的。這養(yǎng)老院貴,也不自由??蓛鹤硬蛔?,說他能照顧我?!?/p>
“啥叫不讓,還不是惦記著你那點養(yǎng)老金,多少都是錢。你這老婆子看不透呀,還不如李老太想得通透?!?/p>
“我怎會不知,就是知道這小子是妻管嚴,我這點家當(dāng)還不是遲早給他,他姐是不稀罕的。我那大孫子沒買房就住在自家結(jié)婚,我才找了借口來的養(yǎng)老院,刨去這里的開銷,剩下的不也都給他了,我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老了就是老了,被小輩嫌棄是自然的?!?/p>
“我家小慧給我整的就是清清爽爽的,她真是對得起她這弟弟了的。伊小時候從暗戳戳的樓梯上滾下去傷了腿,我也沒錢給伊治就落下了病根了,初中畢業(yè)就去工作了,賺的錢都給了窩里相,這弟弟沒良心呀,沒良心的。我這老婆子沒用,以后不拖累她就好,就讓兒子管我送終?!?/p>
“我們都能活得久些,還可以讓那些小輩多蹭點日子?,F(xiàn)在買啥子都貴得很。隔壁李老太的兒子好久沒來了,聽說是暫時失業(yè)了,家里還有兩個小的,日子也是過得艱難。李老太主動打了電話過去,讓兒子從她養(yǎng)老金卡里自己拿錢用,也不用來看她了,先照顧窩里相。儂曉得伐?個只小赤佬就真額全部捏忒了,李老太講伊養(yǎng)老卡里短信提示現(xiàn)在余額是0.61塊鈔票。哎,阿拉現(xiàn)在就是這些小赤佬的銀行,在伊拉眼里就只有這點作用了。電話也伐曉得打,只過來問問李老太好伐好,個沒良心額一塌糊涂。心死伐,好啦額?!?/p>
“阿拉這走廊里的那只電話機啥時光響過啊?!裝飾品,裝飾品而已。只不過阿拉如果走忒了,這里的人才會打只電話給伊拉,電話機就這點用場了。”
琴姐這一席話讓兩個老太太都一下子靜默了下來。
小推車進了琴姐的屋子,是小妮子來送中飯。
“1號樓303,今朝吃大排面?!?/p>
琴姐和吳婆分別從自家的床頭柜拿來飯盒,“啥寧今朝生日???”
“劉老頭哪能嘎好額?”
“伐是生日,是2號樓202額徐阿婆走忒了,阿拉劉總管講今朝加大排?!?/p>
“啊,徐阿婆,這么突然的,啥時候的事呀?”
“昨天凌晨。”
“徐阿婆的外孫女從國外回來送的,給劉總管好大一個紅包講了老多感謝的話,大禮在三天后,也邀請伊去參加額,劉總管講給大家伙加大排,他代替大家去送送徐阿婆。紅包就拿出來用在改善伙食上額?!?/p>
“徐阿婆有點印象額,伐大下來和阿拉一道曬太陽的,好像腿腳伐太好,也沒啥人來看伊額。個外孫女倒是蠻好額?!眳瞧攀⒑昧舜笈琶嬖谝贿叧灾?/p>
小妮子每回碰到這樣的事,總會和大家伙開個小會似的聊會兒天。她也算是這兒的老員工,叫這里管事的叫劉總管,其實劉總管就是個重慶矮老頭子,只管管日常的,投資人從不在面上。大家伙也就跟著叫了,平常也幾乎看不到劉總管,養(yǎng)老院就這點“小事”,不是有人走了,就是有人來了,難得幾回“大事”。
這徐阿婆算是一回大事。
“徐阿婆算是無兒無女,女兒生病走的,比她還走得早。兒子出車禍走的沒留下孩子。進來的時候已是70多了,這會兒走也才78歲。我記得來的時候是她弟弟送來的,她弟弟看著比她還老一些,有退休金夠這里開銷,劉總管就收下了,說好如果大病了要喊她弟弟的,老婆子看著她弟弟離開的時候眼淚汪汪的,她那弟弟還和她說這兒以后就是她的家了?!毙∧葑游锪讼卤亲?。申城的秋天短,眼看就冷了起來。
“徐阿婆每天就窩在她的單間里。這里的單間可不便宜,你們知道的呀,聽說徐阿婆原來是老師,退休金就高一些,家里也沒那些兔崽子眼饞她的養(yǎng)老金,可就是活得像個枯葉一般。照顧她的小菜花是這里的老護工了,也算是最年輕的一輩了,才五十出頭。剛才和我說起徐阿婆也是舉大拇指的,這老人家愛干凈,把自己收拾得特清爽的,都不需要護工做啥的,還會自個兒織毛衣做手工,這會兒人走了,房間里一點老人味都沒有。窗臺上放著一封遺書?!?/p>
“怎么突然走了的?”琴姐聽得入了神,忍不住問。
“夢里走的。小菜花說徐阿婆是自己停了藥了,她有高血壓糖尿病的,她弟弟每個月月底都給她送藥來,誰也沒注意到這么自律的一個老太太竟然有了這種念頭?!?/p>
“遺書寫的啥子呀?”
“小菜花在一邊悄悄看了,徐阿婆的弟弟就一個人來的,哭得不成樣子了。遺書上好像也沒寫什么重要的,卻是說了把她那些個織就的毛衣和手工活都留給外孫女,存折什么的讓她弟弟處理,還特地感謝了家里人?!毙∧葑幽钸吨?。
“你們知道伐,徐阿婆稱我們養(yǎng)老院的都叫家里人,叫這里窩里相,我都覺得心里酸酸的,好想哭額?!毙∧葑涌吹酱巴庥诛h落下一片樹葉。
“窩里相,這里怎么會是我們的窩里相?”琴姐眼里含著淚,挑弄著碗里那大排面的幾粒蔥花,聲音顫抖著。
吳婆拿著手絹抹起了眼淚,“我們都沒人稀罕,沒人要哦,有養(yǎng)老院收留就很好了,徐阿婆倆孩子都沒了,她弟弟家也是有難處吧,無法收留她才會送來了養(yǎng)老院,才會把自己熬得那般老。都是可憐人,可憐人啊。阿拉也是,就不要說人家了。”
琴姐來養(yǎng)老院時才59歲,還未踏入耳順之年,只是為了孫子可以順利結(jié)婚,她就這樣甘愿來了養(yǎng)老院,她的身子骨算是這1號樓哪怕是整個養(yǎng)老院里最康健的了,吃得動走路快,嗓門大而有力,最主要的是琴姐開朗得很,和誰都處得柔順,大家伙都很喜歡這個丹鳳眼、爽朗的駝背老太太。
“好好的人誰愿意來養(yǎng)老院住著呀,我就不愿意的,一個人哪怕租個十平方米的小屋子住,隨時可以出去走走多好呀,這世界我們沒看的多著呢,不需要那些小輩為我們忙活,我是后悔的,當(dāng)初就該不聽兒子的,租個屋子自個兒快活地活才好,后悔呀。”
“你這老太婆,那你生毛病了,誰送你去醫(yī)院?還不是小輩?!?/p>
“你才是想不通,那都是命數(shù),命數(shù)安排好的,養(yǎng)兒防老有啥子用,老了只會被嫌棄,不如還沒到太老的時候,能走得動吃得了的時候,多出去走走,一個人也能活得自由些。孩子們都大了,早就不需要咱們這些不中用的,如果講之前還有點用,也只不過伊拉娃還小,我們這些老人能幫著帶帶,現(xiàn)在那些小赤佬就指望著我們這些養(yǎng)老金幫他們墊底了。儂看,這老俞頭每天就鎖著那扇門,他有什么盼頭,我告訴儂,他最喜歡那白天晚上鎖門前的時光,可以在馬路對面暢快地抽一桿旱煙了,他老家是山東的,家里沒人了就他一個。我們也都那點盼頭,老俞頭盼著那桿子煙,我就盼著能出去看看我外孫女,從小帶大的小小,現(xiàn)在都是老板了,天天出差,難得和她媽一起來看我,但每回都能給我?guī)硇迈r玩意。我稀罕著呢。老太婆,你的外孫啥時候來看你?”
“忙著了吧?!眳瞧陪皭澲皖^又扒拉一口已然快冷掉的面條。
“琴姐,再唱一回《送別》呀,俺愛聽?!毙∧葑影研⊥栖嚨妮喿庸潭ㄏ聛?,坐上了吳婆的床頭,挽起了吳婆的胳膊,她也才60而已,那鬢角的白發(fā)飄散著,看上去不比吳婆年輕多少,而吳婆早已過了古稀之年,都73了。小妮子和老俞頭一般,都是山東的,家里也都沒人了,估計只能在這養(yǎng)老院里過完自己的后半生。
琴姐愛唱歌哼小曲,是養(yǎng)老院里出名的黃鸝鳥,剛來的時候,她就愛自己洗衣服,一邊搓洗衣服還一邊唱《送別》,院里的老頭老太都愛聚攏在琴姐身邊聽她唱這首歌。
“好久沒唱了,唱一回唱一回?!鼻俳銢]有推脫,應(yīng)下了小妮子的提議。
琴姐是寧波薊縣人,不識字的,只會勉強寫自己的名字,上上一輩人早早來了申城打工,她算是正宗上海人的,這好嗓子也是遺傳的。
“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送君送到大樹下,心里幾多知心話……”
吳婆和小妮子也一起哼唱了起來,三人唱了一遍又一遍,琴姐也挽起了吳婆,三個人慢慢走向窗口,那窗外的蕭瑟光景和著這首送別,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這水泥地里。
“俺想家了,想俺的地了,想俺娘了。”小妮子就這樣毫無征兆地蹲在了地上,抱著頭哭得像個剛才還撒歡到處跑著突然就摔了一跤的泥娃娃,這一哭把兩個老婆子惹得更加激動,她們使勁拽著小妮子的胳膊,想拉她起來,“咱三人加起來都200多歲了,讓人笑話的?!?/p>
歌聲本來就引來了幾個就近的住戶在琴姐她們門口徘徊不時瞧著里頭,這哭聲一起就引來了一號樓里更多的其他住戶,三三兩兩的地擠做一堆,老徐她們幾個301和302的首先踏進了琴姐她們房間,
“怎么了,怎么了?”
“真成老小孩了,哭啥子呀?”
一群老太太擠在仨人面前你一句我一句的,小妮子停了哭了,吳婆和琴姐也都冷靜下來許多。
“沒啥沒啥,這不徐阿婆走了,大家伙都感傷下,哭出來也就好了?!眳瞧畔却蚱鹆斯?,也因為她們也不懂為啥剛才會哭成一團,但的確心里敞亮了許多,舒服了。
“都住在這養(yǎng)老院里,就是一家人的,互相照應(yīng),有啥事吱聲,誰有個哪里疼哪里發(fā)燒的,這走廊里喊一聲,我們這層的吳老伯原來可是醫(yī)生,可惜現(xiàn)在也只是個孤老,但也比護工來得強???,這小妮子,也哭上了,你才多大呀,閻王爺可不要你?!崩闲煺f上了,摟了下小妮子的肩膀。
在養(yǎng)老院里,60歲真算是小孩,70歲也只是中年,80歲才剛算老年人,這里85歲以上的老人家實在不少,大多都住單間,有護工照顧著,看著很貼心,可這里不是家,永遠不會是。
這一天就在歌聲、哭聲、嘆息聲中過去了,深夜,幸福之家的兩幢樓里,總會不時傳出輕輕的呻吟聲,那是幾個在病痛中煎熬著的老人家。他們不愿再進醫(yī)院接受晚期的治療,把自己折騰成一個個插滿管子的刺猬,他們情愿回到養(yǎng)老院里,就這樣看著窗外的銀杏葉飄落一地,安靜體面地離開。
在養(yǎng)老院,孝子和不孝子都多,平常得很,大家伙日日可以看人間的一出出離合大戲,早已沒有人驚嘆,今朝誰曾是看客,明朝可能就是戲中人,早已沒有人愿意評判什么。
好多年,都是這樣過來的。今天劉總管卻是實實在在地發(fā)火了,這個劉老頭是重慶人,第一回說起了粗話,把那不孝子趕出了幸福之家,大家伙都跟著說“要得”,鼓起了掌,空前一致,誰說俺們劉總管沒脾氣?!
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大家伙要付新一季度的費用,劉總管早早就來了院里,很快兩幢樓的費用就都收齊了,到了大中午,琴姐她們就聽到了一聲響亮的破碎聲,像是哪個房間的保暖壺碎了,接著就聽到了劉老頭的大罵聲,是國罵,接著是川話。
琴姐也是頭一回聽到劉總管這么大聲,她拉著還在洗手間里忙活洗毛背心的吳婆就往走廊走。
今個兒太陽好,吳婆就想著洗洗她那件外孫送的毛背心。
“劉老頭咋罵人了,還這么大聲?”
三樓走廊里大家都在探頭問,慢慢大家都聽出來是二樓的206傳出來的。206是個護理單間,那是王大嘴的屋子,人都89了,是不是出啥事了?
琴姐領(lǐng)頭走下了樓,果然是206,護工王姨正手足無措地站在門口,右手還不時往前伸,想拉還在氣頭上的劉總管,地上是一攤碎玻璃渣渣……
琴姐拍了拍王姨的肩,從她肩上看過去,206房間里擠了五六個“大人”,瞧著應(yīng)該是王大嘴的孩子們。
“你們看看,真都是白眼狼,剛走呢,身子還沒涼透呢,就為了老婆子手上一個金戒指,吵成了這樣,養(yǎng)孩子有啥用,老了就被嫌棄了,送來養(yǎng)老院,一呆就是幾十年,護理費啥的就靠自個兒養(yǎng)老金,生前多風(fēng)光的一個人呀,天天坐著輪椅守著窗外,盼著大門口能走進來自己的孩子,可一年到頭來過幾回呀。這病了一年多,話都說不上來了,他們幾個也還是沒來看看,就扔給院里了,覺得付了費用了就該我們管著。這剛走,兄妹幾個就打上了,真是不消停,作孽呀?!蓖跻汤俳悖@會兒是越說越哽咽。
琴姐她們再看這一個個臉上、手上都有血印子,看來已是干了一架,甚至幾架了。
劉總管被氣得身上的大棉襖的扣子也散了,本就沒幾根頭發(fā)的,如今更是亂作一堆,手上拿著個雞毛撣子,正指著這群小巴辣子。
“你們都給我滾,拿著這金的銀的。還有這些個抽屜里,你們再瞧瞧還有啥可以拿的,還有這衣服柜子里的,看看還有啥值錢的,拿了馬上滾,后事我來辦,輪不到你們,都給我滾,滾……”劉總管背對著他們,拿在手上的雞毛撣子垂了下來。
此時,小妮子從琴姐身后走出來,捧著一整套喪葬需要的物件和衣服進來,又從房間的衛(wèi)生間里打了一盆溫水出來,默默地向著那些人,右手指向門口,嘴里同樣說著一個字:滾。
“你們要管,就你們管。我們走,這養(yǎng)老院和我們再沒關(guān)系?!边@一群“大人”里,臉上還有紅印、手中握著一枚金戒指的中年男人,說走就走。他身旁圍著的幾個“大人”,又是一番翻箱倒柜的,當(dāng)屋里只剩下一片狼藉后,全部散去了。
“這份熱鬧,王大嘴你都能瞧見的吧?放心吧,我們來送你走?!鼻俳銕ь^,先拿起了小妮子帶進來的喪葬物件里的新毛巾。“姐妹們,我們開始干活嘞?!?/p>
吳婆瞧著劉老頭的背影,說:“吵累了吧,坐會兒?!彼鲋鴦⒗项^纖細的胳膊,讓他坐在了一邊的凳子上。
這回,真是默契。誰也沒有再詢問或者嘮叨什么,大家伙都緊著幫忙一起給王大嘴拾掇干凈了換上壽衣,死者為大。
“好了,讓小妮子陪著你去,這里都有攝像頭,我們也都可以給你作證,放心。”琴姐和吳婆她們幾個商量著就這樣辦,院里其他工作人員幫忙整理了一些,小妮子扶著劉老頭走出了206,琴姐走在最后,她回身看了一眼王大嘴,她和她一點都不熟悉,可這活生生的一個老人家就這樣走了,在生命的最后關(guān)頭,一個兒女都不在身邊守著。琴姐掏出衣兜里的那個外孫女小小給的護身符,摸了又摸,道了聲“走好”。
回到房間,吳婆正站在窗前,琴姐走上前,“王大嘴還算幸運,這些個開銷自個兒就能承擔(dān)下來,如果還要求著那些小祖宗,這走得更不安靜了。現(xiàn)在這些,她看不到也好??赡苓€是看到了,都說這會兒還在陽間飄著,還沒走奈何橋。今朝,劉老頭硬氣得很了?!?/p>
“死老太婆,我們也會有這天的。我沒有期待小輩們能有多孝順,遺囑我寫好了,我也沒啥東西留下,如果哪天我走了,你也給唱一回《送別》,送送我?!?/p>
“說啥子呢,我們要好好活?!?/p>
琴姐和吳婆并肩站在窗前,數(shù)著那飄落的樹葉,同樣干瘦的身影依偎在一起,她們還在用力彈奏著生命的樂章,只是已近尾聲。
如果說還有人不支持琴姐來養(yǎng)老院住的,那只有琴姐的外孫女小小。小小舅舅和母親送琴姐來養(yǎng)老院那年,小小高考剛結(jié)束,此時還沒工作的她完全沒有投票權(quán),曾大哭大鬧過一回,可無法扭轉(zhuǎn)琴姐去養(yǎng)老院的結(jié)局。琴姐是知道這回事的,她那時只能和小小說,養(yǎng)老院熱鬧,有人陪著,比家里好。
小小曾經(jīng)想選擇做一個老師,為了圓父親的夢想,父親是家族里唯一一個讀金融沒有從事教育事業(yè)的,他不想自己的女兒也那么離經(jīng)叛道??尚⌒【托蕾p父親的“離經(jīng)叛道”,她也選擇了金融,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路打磨渡劫,三年后選擇了自主創(chuàng)業(yè),只有她懂,琴姐從來都是翱翔天空的鷹,她只要自由,她要把琴姐接出來,給她一個新家,只屬于她們倆的新家。
2012年12月上海下了大雪,琴姐捂著小小送的湯婆子,拉著吳婆聊自家孩子?!袄咸?,你為啥不喜歡孫子,喜歡小小?”
“小小是我從小帶大的,帶到了七八歲,她爸工作有了起色才把她接回去。這囡囡小時候就獨立,上小學(xué)時自個人穿馬路回家吃飯,會自己燒煤餅爐子做飯,這十多歲后還想著周末回老屋子陪我過周末給我暖被窩,是個有良心的娃娃。孫子,不向著我的,小時候也沒少帶著他,比小小吃得好穿得好,小小她爸家里不喜歡我們這門親事的,小小也就成了受氣包。我外孫女我疼?!?/p>
“怪不得這娃娃每回來這,和你親得很。你那孫子就過年才來看看你?!眳瞧艖?yīng)著。
“孫子性格沉悶,心眼多一些,也不喜歡我們這些老人家嘮叨,在家里的時候叫他吃飯從來不理我的,我買的東西他都會擱在衣櫥上頭,從來不用。應(yīng)該是嫌棄我老婆子的。這都結(jié)婚了,也算是正式成年了,都過去了,我這老婆子該做的都做了,房子都留給他們。我是偏心的,我那女兒從我這啥都沒有拿到,只有被我說的份,這輩子我對不起這孩子,來生吧?!?/p>
“小棉襖才親,我那孫子也一樣,都嫌棄我們這些老的?!眳瞧烹y得也說起了自個兒孫子。
“我孫子是我?guī)У?,剛出生就是我?guī)е?,和你差不多。后來兒子離婚,在孩子初中時又結(jié)婚去了國外定居,孫子那時候又跟了我一段時間,在上海讀完了高中,被他爸接去了國外。我一個人住著兒子不放心,就送我來了這養(yǎng)老院,我養(yǎng)老金少,都是兒子付這里的費用。孫子更是和我沒什么話說,我也不會用電腦,上回劉總管讓我去他辦公室接電話,是什么日子來著?應(yīng)該有一年半了。你看,我不如你。掐指算算日子,我那大孫子說要回上海來看我,都一年半沒來了,我有他們在國外的電話號碼的,可有時差,我也不會打電話。”
“你這老太婆,我們又沒手機,只有這走廊里的這部電話機,還有劉總管那辦公室的那部,就沒響過幾回。等我那外孫女小小再來,讓她給算算時差,陪你去走廊里打個越洋電話。”
“雪倒是下得大的,記得上一回和女兒、外孫女去寧波時也是這么大的雪,小小還在老頭子的墳上堆了個小雪人,老頭子應(yīng)該是開心的?!?/p>
琴姐和吳婆念叨著那年堆雪人的故事,一直聊到困得不行。
就是這年冬天,小小接到了母親的電話,琴姐洗澡時摔了一跤,被送到了就近的街道醫(yī)院,還在大連出差的小小連續(xù)忙了兩個通宵,飛回上海趕到醫(yī)院時,琴姐已經(jīng)做了膝蓋手術(shù),她不愿就這樣癱在床上不能動,手術(shù)還有一絲希望,可一周后,琴姐還是沒能站起來。
“你外婆倔,不想我和你舅照顧,我們都有工作要忙,她執(zhí)意要回養(yǎng)老院,說那里有她的老伙計們在,都可以照顧她,同屋的吳奶奶也愿意照顧,我們都慪不過她?!蹦赣H在電話里和小小說著琴姐的倔,小小心里涼極了,外婆只是不愿再被任何人嫌棄了,她不愿看到小輩忙了一天拖著疲累的身體還要裝孝順來哄她吃藥哄她睡覺,她不想再看到醫(yī)院里曾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她情愿把自己最需要人照顧的時刻交給和自己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老伙計們,或者就交給老天爺,老天爺什么時候收了她了她就跟著離開這人世間。小小見過舅舅眼里的疲憊和厭惡,聽到過舅媽背后刻薄的言語。
“媽,我去養(yǎng)老院照顧外婆,我去?!毙⌒?zhí)意放下在大連剛開展了一半的工作,飛回了上海,在幸福之家對面租了個小二十平的小公寓,養(yǎng)老院不讓留宿,她就白天變著法地學(xué)做各種養(yǎng)生的飯菜,送去養(yǎng)老院,下午回出租屋工作一會兒,晚上再做好晚飯去看琴姐,一天幾乎十幾個小時都陪在養(yǎng)老院里。
一個月后,琴姐又能在房間里唱《送別》了,還能拄著拐杖和小小一起到院子里,冬天要結(jié)束了,琴姐的心情出奇好,小小送來的長壽花,厚厚的綠葉一點都沒辜負這名字,那星星點點盛開的粉紫色小花,怎么看都喜慶得很。連吳婆都說,這花寓意好,春天快到了。
2013年的新年里,一家子都輪流來看琴姐,兒子一家大年三十中午來瞧的,小小一家大年初一來的,小小申請了院里的假,接了琴姐上對面租的小窩里過的年,熱熱鬧鬧的一家子,小小陪著琴姐搟了餃子皮,包了六十六個薺菜餡的大餃子,還陪琴姐去了附近的花園,溜達了一下午,拍了些照片,今天是百無禁忌,小小買了烤串啤酒,爆米花,她知道年輕時琴姐最愛牽著她到弄堂口的小攤頭,喝點啤酒,唱會兒小曲。這一切都那么祥和順利,誰也沒想到琴姐在夢里走了。
年初八,小小不得不再趕到大連繼續(xù)項目的推進,年前推進了一半的工作,再停滯不前就是違約了。她忙了一天到賓館已是凌晨一點,朝水杯里倒了一大杯礦泉水,剛舉到嘴邊,心口劇烈地震了下,水杯碎了一地,那碎裂的聲音像極了那天幸福之家206的一切。
小小顧不上滿地狼藉,她拿起手機不停地撥著養(yǎng)老院一號樓三層走廊里那個從來不會響的電話機的號碼,一個、二個、三個……當(dāng)響到第三十九個時,電話那頭傳來了輕微的聲音,“誰呀,瘋了嗎,誰,誰呀?”
小小聽出是小妮子的聲音,朝著話筒喊著,“去303幫我看看外婆,電話別掛,別掛,我等你……我等你,快點!”
小妮子幾乎是連爬帶滾地沖向了303,不一會兒整個走廊里都傳來了小妮子的哭喊聲,整個三層樓的住戶幾乎都醒了,“琴姐,琴姐……”
電話那頭的小小捂著胸口,跌坐在一堆的碎玻璃渣上……
最早班的大連飛回上海的班機是清晨7點35的,小小什么都顧不上,她只想飛到琴姐身邊,再看最后一眼,她要親自給她穿上壽衣。
當(dāng)瘸著腿的小小走進幸福之家一號樓303時,第一個沖上來擁抱她的是小妮子,“琴姐,琴姐走得很安詳,右手旁邊是你過年時買的蜜桔,她睡著的方向正對著窗,窗臺上放著你送的長壽花,醫(yī)師說琴姐是凌晨走的,正是差不多你打來電話的時候。我們都在等你。”
小妮子、吳婆、李老太、老徐,還有門衛(wèi)老俞頭都默默地看著小小,眼里的悲傷抑制不住,“琴姐,是圓了夢的,年前你陪了她這么久,應(yīng)是無憾了?!眳瞧爬⌒〉氖?,看著她蒼白得毫無血色的小臉,心疼不已?!澳惆謰?,還有你舅都在劉老頭的辦公室里頭說話呢。”
“孩子,琴姐走的時候是笑著的,放心?!崩闲焐锨耙徊剑瑢χ⌒≥p聲地說著。
“你外婆這倔老太婆,明明那么期待你娘來看她的,每回你娘一個人走,她都會在大門口看很久很久,這老太婆,還數(shù)落著你娘來晚了,她就是,只是想你娘早點來,可以多陪陪,不至于卡著時間必須離開這,啊,姑娘呀,哭出來,哭出來就好了,看你這樣子,俺們都心疼,哭出來呀……”
小小站在303門口,眼睛空洞地看著躺在那的外婆,牙齒咬著上嘴唇,她不相信這是真的,離開上海前,她還和外婆在聊兒時老屋子屋檐上奔跑的大白貓,手里還把玩著外婆新編的珠珠兔,紅白相間的珠子編的小兔,喜慶可愛,可……為什么,就一天的時間,外婆就這樣離開了,那在大連時突然的心痛,是外婆在和小小告別?!
“哭,哭出來就好了?!崩罾咸锨鞍研⌒”г趹牙?,小小哭倒在她懷里,慢慢地跪在了地上。
院里的醫(yī)師一看小小的模樣就知是長途奔波的疲累和悲痛過度,給按了人中穴,做了簡單的處理,小小醒了后,這會兒工夫,小小的父母和舅舅也回到了303,大家把最后的送別時刻都留給了小小,默默地陪著她。
小妮子在一旁幫著小小完成穿壽衣的每一個步驟,這一程無憾了。
小小在外婆走后不久就貸款買下了那間不到二十平的公寓,同樣的303室,這里有外婆的味道。三年后,2016年新年,當(dāng)她把車停在養(yǎng)老院門口,那門上的大鐵鏈還在。她手里握著外婆送的珠珠兔。
晚上小小就著月色睡在303房里,夢里外婆牽著她的手走在大連紅星海邊,她們再次放生了一群大魚,那只碎了珠子的珠珠兔化身成海船,正載著她們駛向遠方……
本期點評1:
偶然點進作者的主頁,在“簡介”里看到一句她對自己的描述:“太喜歡文字,敬畏文字?!币驗樽x了小說《送別》,我相信這句話。我還相信,文字一定也很喜歡她,所以給了她干凈、簡單但溫暖人心的力量。
關(guān)懷弱者,撫慰人心,這是文學(xué)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功能?!端蛣e》將視線聚焦在養(yǎng)老院,寫老人的不自由、衰弱、與子女的矛盾,也寫老人與老人之間、老人與老年護工之間、老人與孫兒女之間的相依相偎,真摯情感。這里天然就匯集了許多重大的文學(xué)主題,包括“病痛”和“死亡”,但作者敘述沉著,舉重若輕,在娓娓道來中讓讀者感受到的更多是力量而不是一味的沉重,就像小說里寫徐阿婆過世后養(yǎng)老院每人分到的一碗大排面,混雜著又清冷又熱乎、又鄭重又日常的味道,濃縮在一碗面里,這是很有意味且有效的一個意象,我覺得是難能可貴的。
但同時,我也想坦誠地指出,小說只有“撫慰”這一種作用還不夠。撫慰人心,這是所有文學(xué)、文字的普遍追求,在這一點上,散文可能比小說更有優(yōu)勢。那么,小說這個文體更擅長發(fā)揮什么作用呢?答案當(dāng)然不是唯一的,但我想,其中一定應(yīng)該包括:書寫我們生活中混沌不清的部分。因為小說要挖掘更多的“可能性”,它對我們習(xí)焉不察甚至反常的部分感興趣。這要求小說家在很大程度上放棄先入為主的觀念,真誠地去面對生活中復(fù)雜的問題。以《送別》這篇作品為例,我就感到其中的對錯、善惡劃分太過簡單和絕對了,比如老人剛?cè)ナ谰蛣邮譅帗尳鸾渲傅膸仔置?,他們真的就沒有一絲親情嗎?還是他們也有自己的難處而迫不得已?再如,出差中毅然中斷工作承擔(dān)起陪護外婆責(zé)任的孝順外孫女,她沒有兩難的抉擇嗎?不會遇到其他的困難嗎?我覺得這些情節(jié)都處理得太想當(dāng)然了,如能往深處挖一挖,凡事多想幾步,由此見出別人沒發(fā)現(xiàn)、沒表達過的內(nèi)容,小說會更好。
——于文舲(《當(dāng)代》編輯,青年作家)
本期點評2:
當(dāng)一米多長的鎖鏈發(fā)出碰撞聲,大鐵門隨之關(guān)閉,意味著里面的老人們白天生活的結(jié)束和一夜等待的開始。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也許還在黑夜里睜著眼睛,期盼著明天自己親人到來的那一絲微弱的可能。小說《送別》講述了以琴姐為主要人物的幾個老人在名為“幸福之家”養(yǎng)老院的“幸福生活”,為我們展開了一幅老齡化社會的微觀畫卷。琴姐等老人的生命軌跡在滬上方言與普通話的交織中、在群像與主要人物的切換里徐徐前行,其中隱含的養(yǎng)老困境與人性溫度映射出時代的隱痛。
琴姐是小說的主要人物。琴姐之外,作者通過陳述和對話描寫,穿插了徐阿婆、王大嘴、吳婆等老人的故事,顯現(xiàn)出“一樹多枝”的結(jié)構(gòu)效果,使“幸福之家”成為當(dāng)下中國養(yǎng)老院的縮影。琴姐的養(yǎng)老金被兒子惦記、徐阿婆的無兒無女、王大嘴的死后子女爭奪財產(chǎn),分別對應(yīng)了老齡化社會中不同類型的養(yǎng)老困境,通過“幸福之家”日?,嵤轮械募毠?jié)場景,預(yù)示了現(xiàn)實中大多數(shù)老人的生命,并非都是由激烈的矛盾沖突導(dǎo)致,而是在日復(fù)一日的等待與失望中逐漸凋零,直至結(jié)束。
《送別》的語言看似如軟糯的面條,但筋道耐嚼。方言運用合理恰當(dāng),細節(jié)描寫豐富逼真。既有冷漠親情,更有溫馨加持。一方面,子女對養(yǎng)老金的覬覦(琴姐兒子)、對贍養(yǎng)責(zé)任的逃避(王大嘴子女),折射出當(dāng)今孝道文化的淡化稀薄;另一方面,琴姐女兒小慧以及外孫女小小的舉動,又保留了人性的微光,揭示出養(yǎng)老困境的復(fù)雜性:它不僅是制度問題,更是文化和人性問題。琴姐臨終前“笑著”面對窗臺的長壽花濃縮了老人們最樸素的愿望:他們需要的不是冰冷的護理,而是被看見、被記住、被愛。正如徐阿婆將養(yǎng)老院稱為“窩里相”時小妮子的哽咽,這種對“家”的錯位認同,也暴露出機構(gòu)養(yǎng)老在精神慰藉上的無奈缺陷。
“幸福之家”幸福嗎?養(yǎng)老院的名稱與現(xiàn)實形成明顯對比,養(yǎng)老絕非簡單地交錢就能享受到高質(zhì)量的服務(wù)。護工再“貼心”也無法替代親情的溫度。在這里,老人們失去的不僅是自由,更是作為“人”的尊嚴。那些在“幸福之家”里數(shù)落葉的老人,那些在電話旁等待的身影,那些用方言固守尊嚴的靈魂,都有可能是我們大多數(shù)人的未來。
——野水(陜西省渭南市作協(xié)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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