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是清末學人眼中的文學
“名目雖是《中國文學史》,內(nèi)容卻不知道是什么東西!有人說,他都是抄《四庫提要》上的話,其實,他是最奇怪——連文學史是什么體裁,他也不曾懂得呢!”這是鄭振鐸先生在《我的一個要求》中寫下的話,批評林傳甲的《中國文學史》。
在相當時期,林傳甲的這本書被視為國人寫的“第一本中國文學史”,但據(jù)學者陳國球在《文學的名與實:林傳甲〈中國文學史考論〉》中鉤沉,當時共有三本書,出版時間接近:
一是竇警凡的《歷朝文字史》,共53頁,可能是南洋師范的教材,脫稿于1897年,1906年正式出版。
二是黃人的《中國文學史》,170余萬字,1904年開始撰寫,1907年作為東吳大學教材內(nèi)部出版。
三是林傳甲的《中國文學史》,7萬字,1904年印成講義在京師大學堂內(nèi)部流通,1910年出版。
三本書中,林著傳播最廣。這可能是因封面印有“京師大學堂國文講義”字樣,似乎“高大上”,其實林傳甲在京師大學堂(北京大學前身)僅任教一年,當時該學堂還不是大學,此書是“優(yōu)級師范科”的講義,林傳甲只寫了三個多月,未認真對待,但本書也有可取之處。
林傳甲生于1877年,福建侯官縣(今屬閩侯縣)人。祖父林寶光曾任成都府通判(正六品),父林文釗在湖北應(yīng)山縣當過典史(未入流,九品之下)。林傳甲6歲喪父,母劉盛出身名門,在她教導下,林傳甲于1902年中舉,但次年會試失敗。1904年,經(jīng)同鄉(xiāng)嚴復推薦,28歲的林傳甲在京師大學堂任教。
林姓是福建巨族,林傳甲曾說:“每遇改革之際,吾閩林氏必犧牲一二同胞以為紀念。戊戌變法時之林旭,黃花崗之林廣塵(即林覺民),首入南京之林述慶(辛亥福建三烈士之一),皆最著者也?!?/p>
從林傳甲的《中國文學史》中,能看出他也是個敢離經(jīng)叛道的人,比如他寫道:“吾讀諸子之文,必辯其學術(shù),不問其合于儒家不合于儒家,惟求其可以致用者讀之?!薄拔嵛┮暯袢罩畬崒W,遠勝古人,不欲使才智之士,與古人爭勝于文藝,明白曉暢,盡人可知,何必為古人之奴隸乎?”
今人讀這本書,難免大吃一驚——竟從文字變遷講起,接著是音韻變遷、訓詁變遷、古今文章之別,直到第八篇(全書共十六篇),才開講周秦傳記雜史文體,總算有了一點文學史意味,如此編目,系直抄當時的教學大綱,可見本書“非專家書而教科書”。
細讀下去,更覺離奇:本書只講散文史,不及其他。林傳甲對日本學者笹川種郎的《中國文學史》將雜劇、院本、傳奇、小說等也視為文學,深感不滿,甚至說:“有王者起,必將戮其人而火其書乎?!?/p>
林傳甲觀念落后,不懂文學史,但他的主張中,有重實學的原因。當時科舉未廢,學生仍需“練習各體文章”,而大量灌輸文學知識,只能給學生以“表面博學”的幻覺,無法真正提高寫作水平。
清末人眼中的文學,專指操練各種實用文體的學問,在《中國文學史》中,論述了如何寫應(yīng)用文、公文、告示等,林傳甲認為:“今日撰中國歷史者,溪徑各別。雖周秦古事,亦注意今日政策者,然后知修史之材與作史之法,皆歸于致用也?!倍袢搜壑械奈膶W是一種語言藝術(shù),與實際應(yīng)用無關(guān)。
林傳甲的這本書是寫給那些有志從政,愿通過文字思考、自我修煉的讀者。直到清末,他們還是主流,世易時移,如今已被邊緣化,難得后人理解。
1905年,林傳甲去廣西當知縣,不久又去了黑龍江,成為當?shù)亟逃兏锏南蠕h,并作為教育學者、輿地學者而青史留名。
學者陳國球認為:“《中國文學史》并不是林傳甲的重要著作。”“至于他留下的‘講義’為后來的文學史論述帶來了什么深義,相信他本人不會非常在意。”不過,拋開今人對“文學史”的定義,品味林傳甲所理解的“文學史”,亦別有一番滋味。
1922年,林傳甲因病逝世,年僅45歲。他一生著述甚勤,弟子眾多,他后在中學又講授過“文學史”,不知是否仍用這本講義。
本書1904年版、1906年版已佚,現(xiàn)存最早的版本應(yīng)是1910年武漢謀新室版。想真切感受古代“文學之士”的狀態(tài),本書仍可作門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