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xué)》2025年第9期|唐岱霞:橋上書店
唐岱霞,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東營市文聯(lián)第二屆簽約作家。散文、小說散見于《山東文學(xué)》《當(dāng)代小說》《青海湖》《時代文學(xué)》《青島文學(xué)》《黃河口文學(xué)》等純文學(xué)刊物。
又一次從夢里哭醒。
夢中清醒的自己用力拖拽著床上沉睡的自己,想把這張蒼白的臉喚醒。終于,沉睡的自己感知到了,學(xué)著清醒的自己教的那樣——用力眨眼,用力轉(zhuǎn)動胳膊,在數(shù)不清多少次之后,一雙迷茫的眼睛睜開在蒼白的臉上。那一刻,我真切地看到床邊那個清醒的自己微笑著,消失在空氣里。眼淚奔涌而出,我陷入深深的絕望。
哭累了,我蒙著被子小聲地抽噎。窗外的天光透進(jìn)來,車聲市聲人聲,貼在耳邊,雷鳴般嘈雜。我皺起眉頭,把腦袋和上半身鉆出被窩,鼻腔里涌入一股陌生的混合氣味,夾雜著經(jīng)年的木頭、舊書以及格子棉被透出來的煙草和香水的味道。我看到對面落地鏡里榻榻米上一堆舊棉被中的自己,仿佛是從棉被里長出的一棵盤旋扭曲的樹。我一下清醒了。
我爬起身,胡亂拽一下身上皺皺巴巴的休閑服,走向窗邊。木格窗是暗綠色的,我笨拙地拔出鐵質(zhì)插銷,往里一拉,兩扇木窗滯澀地叫了一聲,陽光像一只小狗,猛地?fù)湎蛭輧?nèi),它四處狂奔,在這間不大的房間轉(zhuǎn)了一個圈,最后臥在那面鏡子里,舒適地躺在格子棉被上。叮鈴鈴,一個男人騎著黃色共享單車急匆匆路過,右車把上掛著一只撐開的塑料袋,窗邊飄來油炸臭豆腐的味道。我的肚子咕咕叫起來。
腳下的樓梯窄細(xì)、陡峭,涂成暗黑色,像放蔫的長茄子。我在墻上摸了半天,沒摸到開關(guān),只好借著窗戶透過來的散光,捋著樓梯扶手,小心地走下去。一樓也不寬敞,見縫插針擺放著高低不同式樣的櫥架,灰咖色海綿沙發(fā)上放著一只明黃色抱枕,鐵藝鏤空書架后面是一個小巧的吧臺,上面擺著一摞書,幾樣簡單的飲品。三面墻壁的書櫥里全是書,我像掉進(jìn)了書的海洋,而我就是一條即將溺死的魚。正想著,腳下踢到硬物,低頭一看,是我的行李箱。
對,我是書店的店主,代理店主。我穿著昨天那一身風(fēng)塵的灰色休閑服,走向貼著密密麻麻手抄海報(bào)的玻璃門,雙手剛碰到門把手,正對著我眉眼處的一只布袋熊伴著清脆的鈴聲歡快地說:你好!歡迎光臨橋上書店!
一
我越來越怕見人,任何人都不敢見。她的微信發(fā)過來時,我已經(jīng)在床上躺了兩天兩夜。媽媽的臉上掛著從未有過的擔(dān)憂,把一碗面放在床邊小桌上,輕輕地叫醒我。我極為厭惡地將睜開的眼睛閉上,想起從記事起就寄住在姥姥家,曾經(jīng)極度渴望的媽媽的親近,如今貿(mào)然而來是多么的不習(xí)慣與不自在。微信的提示信息不斷地蹦出來,我打開一看,里面的她焦急地說看到了我發(fā)的招募代理店主信息,想來試試。我態(tài)度冷淡地回復(fù)招募令已經(jīng)發(fā)了很久了,心里卻在后悔沒把添加好友的設(shè)置更改過來。她仍在喋喋不休地述說,說自己離婚了,一個人活不下去,正在絕望時,突然在網(wǎng)上看到了祖籍地的招募……
等等,你說祖籍地?我問。
她說父親年輕時招工到了北方的油田,她在北方長大,從未到過南方的故鄉(xiāng)。我猶豫地盯著手機(jī),她的信息像滑行的蛇,蜿蜒著,源源不斷地,從她的手機(jī)鉆進(jìn)我的手機(jī)里。媽媽輕輕退出臥室,寬大的衣角被門把手勾住,她哎呦一聲,驚慌的眼睛睨到我正冷冰冰地盯著門口,媽媽尷尬地咧咧嘴,斜著身子退了出去。這個粗笨的只有初中學(xué)歷的女人正在幫我看店,一天掙不到十塊錢。突然感覺媽媽很可憐。
好吧,地址和門的密碼發(fā)給你,書店交給你了。我把手機(jī)扔到一邊,伸手將小桌上的一粒喹硫平塞進(jìn)嘴里,起身端起碗喝了兩口面湯,藥片在口腔里打了個旋兒,沿著喉管磕磕絆絆跌進(jìn)胃里,我想象著它在胃里散發(fā)威力,綿軟的身體重新躺倒下去。
二
書店的店門正對著橋面。
我瞪大了眼睛,長到四十多歲,我在北方從未見過橋上會有店鋪,甚至除了橋墩橋欄桿,連座小房子都沒見過。
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我記起昨天天剛亮我就去趕火車,下了火車我又搭上一班公交車,下了公交車,我坐上一輛黃包車,就是電視里那種黃包車夫拉的帶篷子的黃包車。老城區(qū)就這樣的車,全是小巷子,別的車進(jìn)不去。黃包車車夫一口北方話,袖口高挽,露著精壯的胳膊,不容置疑地對我說。我抱著行李箱坐到后座,頭頂烏氈帽的車夫在前面蹬得飛快,月光下的石板路明晃晃的,行李箱和我相依為命地抱在一起,誰都怕對方跌到車子外面去。穿過一條又一條交錯纏繞的巷子,找到這家書店時,我渾身上下每一塊骨頭都是獨(dú)立的,松散的,我衣服都沒脫,一頭扎進(jìn)格子棉被里,遠(yuǎn)離我很久的睡意幾秒鐘之內(nèi)就覆蓋住我的全身,整個世界都與我無關(guān)了。
我站在書店門口,望著橋。這是一座有四只長腳的石橋。橋中央相對平整,一條河穿橋而過,河兩岸各伸出橋的兩只腳,平緩地將來往的行人從河的這一邊送往另一邊。橋邊幾棵香樟枝葉濃密,垂柳樹干烏黑,柳枝低垂,偶有烏篷船搖過,船頭劃破水面,劍形的漣漪在船后層層漾開,像布下一張沒有邊界的迷陣。我盯著無限延伸的水紋,眼睛漸漸發(fā)暈,手下一涼,扶住了橋欄桿的青條石。
書店的位置有些奇巧,處在兩只橋腳的連接凹陷處。二層小樓的設(shè)置,讓它看起來就像躲在媽媽臂彎里的嬰孩,好奇的眼睛卻是如何都藏不住的。店門一開,行人經(jīng)過時不住地扭頭打量著書店,和書店門口灰遢遢的我。我索性退回店內(nèi),一屁股坐在一把寫著“坐下享受你的一生”的帆布折疊椅上。
三
招募令的想法是在我無力應(yīng)對生意時突發(fā)奇想冒出來的。那是春末的一個下午,天色陰沉,室內(nèi)溫度很低,經(jīng)期的腹痛讓我坐立難安,我的情緒降到冰點(diǎn)。一個女人在店里已經(jīng)轉(zhuǎn)悠了很久,她用布滿富貴窩的胖手把書一本一本抽出來,又把它們?nèi)脕y七八糟,我終于壓制不住心里的悲傷,我朝她喊:你這樣亂擺,它們會不舒服的!
勿翻一翻,哪曉得要買哪本冊兒?胖手女人的嗓門真大,簡直要把我的腦袋震碎,她說,哪有儂這種開店法,不曉得船通水活,哦呦,我看儂腦子壞掉了!
你說得對!我就是腦子壞掉了,壞掉了!我極力控制著全身的顫抖,把已經(jīng)聽不清在說或者罵什么的胖手女人推出門去,反手將玻璃門關(guān)上,坐在門口那把寫著“坐下享受你的一生”的帆布折疊椅上無聲地哭泣。像那個在姥姥家無助地哭泣的小女孩一樣。
我又要去醫(yī)院了。不,我堅(jiān)決不能再去住院,我要乖乖吃藥在家休養(yǎng)。我想我需要找一個人幫我看管書店。招募令的念頭就是那一刻冒出來的。
這里是困難女性的避難所。
這里是一家思想獨(dú)立的小書店。
這里提供住宿,但沒有薪酬……
我的哭泣持續(xù)了很久,顫抖的右手分不清是緊張還是軀體化的癥狀,用白板筆一行一行寫下招募令的內(nèi)容,我的字仍舊有棱有角,干凈好看,絲毫看不出這些漂亮的充滿力量的字跡出自一名無助的病人之手。這個世界,就是如此荒誕。
招募令掛到網(wǎng)上,無人問津。我的病卻拖不下去了。媽媽從老家匆匆趕過來,因?yàn)槲以陔娫捓锔嬖V她我一天都活不下去了,她慌里慌張?zhí)嶂易x大學(xué)時用的那只紅色皮箱就來了。媽媽陪我去醫(yī)院,那位有名的精神科專家聽我哭著講再也不要被捆在床上,講我的小書店如何艱難掙扎,她輕輕地?fù)u了搖頭,說,好好休息吧,開什么店啊。
藥片的作用真大。我心情平靜地躺在床上,四肢癱軟,大腦飛速旋轉(zhuǎn),書店是要開的,一定要開的,這是我活著唯一的希望。書店在我的腦海中旋轉(zhuǎn),像只具有魔力的陀螺,無數(shù)的物件被它甩出來,我精心挑選的詩集,從舊書攤上淘了多年的珍愛的舊書,新出的女性作品集,還有手繪的各式卡片、海報(bào)、沙發(fā)和帆布折疊椅,它們迫不及待地從陀螺里旋轉(zhuǎn)出來,遮天蔽日,張揚(yáng)肆意地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將書店,將我,無聲地吞沒進(jìn)去。
四
我坐在帆布折疊椅上出神。布袋熊歡快地說:歡迎光臨!我抬頭一看,一個身穿靛藍(lán)夾克衫,手提灰色公文袋的中年男人邁進(jìn)書店。我挪了挪上半身,望了來人一眼,沒有起身。他的夾克衫讓我想起我的前夫。一個月前,前夫在法律上還是我十五年來的丈夫。時間真是無情,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將一個人從一個親密無間的身份硬生生地割裂成愛恨疊加的屬于另一個女人的陌生人。
中年男人穿的是黑標(biāo)白底的跑鞋。那個標(biāo)志我認(rèn)識,像兩只筷子夾著一綹兒面條。前夫幾年前狂熱地愛上了跑步,門口的鞋柜里充斥著紅藍(lán)黃各種顏色的面條。我曾提出疑問,運(yùn)動鞋需要買那么多?前夫——不,準(zhǔn)確地說,當(dāng)時的丈夫鄙夷地打量著我的下半身,我陀螺樣的肚子像接受了一次加強(qiáng)CT的掃描,這讓我的心里忐忑不安。當(dāng)時的丈夫說,這是跑鞋,跑多少公里就穿能支撐多少公里的鞋子,緩震型,支撐型,還有碳板,你懂什么?是的,我不懂。不開燈的夜晚,在丈夫沒有一絲贅肉的肚腹之下,我總是卑微地咬住嘴唇,任由松弛的腰身搖成一把篩子,不敢出聲。
我猜店主應(yīng)該很年輕。她不像歲數(shù)大的女人一樣啰里啰唆。她說,書店很好打理,每本書后面都有標(biāo)價(jià),就是原價(jià),舊書按舊書的原價(jià),新書按新書的原價(jià),一部分珍本孤本的舊書放置在門口,只看不賣。然后,微信就沒動靜了。收款的二維碼在吧臺貼著,我的任務(wù)就是打開書店的大門,像門口的布袋熊一樣迎接客人,甚至我都比不上布袋熊辛苦,有些閑逛的行人自己走走看看,拍幾張照片,一句話都沒說,就走出去了。
夾克衫男人也一直沒開口。我坐在折疊椅上望著那雙跑鞋,它在沙發(fā)前立住,它的主人仰著頭觀察天花板上的吊燈。我也仰頭去看。那是一只大燈泡,外面罩了竹編的燈罩,白天燈也開著,這讓書店看起來很溫暖。燈罩上掛著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塑料紙疊的五角星,五彩絲線鉤的荷包,毛茸茸的流蘇,甚至還有一串松果。跑鞋開始緩緩移動,砰!一罐啤酒晃了晃,后面一排飲料給了它依靠,啤酒罐重新站穩(wěn)。跑鞋往后退了一步,男人說,對不起。我的眼睛順著跑鞋往上看,合身的夾克衫裹著肌肉緊致的腰身,從容穩(wěn)重的肩膀,再往上是干凈利落的,發(fā)絲烏黑的,后腦勺——哦,原來他的對不起是跟啤酒說的。
跑鞋又開始移動,這次是樓梯方向。我連忙喊他,哎,二樓不讓上去。他轉(zhuǎn)過頭,我終于看清他的臉,他有一雙炯炯的好看的眼睛,我紅著臉指指樓梯扶手上的一只小黑板,上面寫著:男士請止步。他說哦,又轉(zhuǎn)到吧臺一側(cè)的留言區(qū),一面很大的白板上貼了花花綠綠的紙條。他看了好一會兒,我期待他也寫下點(diǎn)什么,可他始終沒取旁邊的便簽。最后,跑鞋來到外國詩集書架前,抽出一本包著黑色書封的書,問我怎樣付款。我說,原價(jià),掃那個二維碼。男人將書放進(jìn)灰色公文袋,很快付完走出門去。我看著走在橋上的他,夕陽下他拖著長長的影子,跑鞋似乎有些沉重。我起身走到詩集書架前,從他拿書的位置找到那本黑色的書,是敘利亞一個叫阿多尼斯的詩人寫的,書名是《我的孤獨(dú)是一座花園》。
五
春末的小城,空氣中到處彌漫著青草汁、楝花蜜香與濕潤泥土的混合氣息,尤其雨后初霽,石板縫里的苔蘚隨著陽光升騰起陣陣腥甜,再加上河里的水草味兒,屋里屋外充斥著潮濕和死魚爛蝦的味道。
專家的醫(yī)術(shù)相當(dāng)可以。一周之后,我的活力又回來了。我把自己扔到蓮蓬頭下,吹著口哨把身體暢快地清洗干凈,床單被罩統(tǒng)統(tǒng)扔到洗衣機(jī)里,順便攔下媽媽要端到衛(wèi)生間去幫我洗的那盆內(nèi)衣。我喜歡粉色的內(nèi)衣,此時它正團(tuán)成可愛的一小把臥在盆里,像只安靜的貓。
洗完來到陽臺,推開窗,找出一只四爪衣架,把粉色內(nèi)褲撐成一只鼓起的風(fēng)箏,內(nèi)褲在陽臺上迎風(fēng)搖曳,仿佛里面盛放著飽滿的臀部。
她在書店三天了。我突然對這個來自異地的女人產(chǎn)生了興趣。我們有許多共同點(diǎn),離婚,沒有孩子,她絕望時來到故鄉(xiāng)避難,我無助時到媽媽年輕時打工的地方創(chuàng)業(yè),也是另一種形式的避難。我沒告訴她,我租住的房子離書店只有一橋之隔,在陽臺能看到書店二樓的窗子。
抓起一只白色棒球帽扣在短發(fā)上,我雙手抄著口袋奔向書店。
六
我沿著濕漉漉的橋面走向?qū)Π?。我無聊極了,也餓極了。在兩個年輕姑娘拎著一盒吃的進(jìn)來過之后,我鎖上書店大門,沿著她們指的方向去找晚飯。我吃夠了送上門的外賣,它們千篇一律,有著虛假的溫度。
剛剛下過一陣雨,路面濕滑,腳上的白色運(yùn)動鞋穿了好幾年,鞋底的紋路早已磨平,青石板縫隙里滲出的細(xì)密水珠,像給鞋底加了吒兒的風(fēng)火輪,這讓我的腳踝沒走多遠(yuǎn)就酸痛起來。
沒想到傍晚的游人還這么多,聽姑娘們說走不遠(yuǎn)就有一處歷史名人故居,她們也是慕名來游玩。很快,我漫不經(jīng)心的游逛被素不相識的人群沖散,那些眼睛好奇地、陌生地甚至嫌棄地在我身上掃過,然后快速把我甩在后面,間或還有擁擠之下有意無意的碰撞,這讓我很快有了眩暈之感。腳下的石板像在滑動,在搖晃,呼吸一樣起伏。我閃躲著熙攘的人群,拐進(jìn)旁邊一條小巷子,連名字都沒來得及看,巷子兩側(cè)低矮的民房燈光昏暗,戶門半開,不時有飯香飄出來。
我必須待在離書店不遠(yuǎn)的地方。這樣想著,我又拐向橋的方向。河邊一棵巨大的香樟樹下,有一盞明亮的路燈,一個上了年紀(jì)的老人在做油炸臭豆腐。這座小城的臭豆腐一點(diǎn)都不臭。我在北方吃過僅有的幾次臭豆腐,焦黑,像抹了石油,濃臭,要捏著鼻子才能咽下去。店家還要笑話你沒見過世面,不臭還叫臭豆腐嗎?
我跟老人商量能否要半份,怕自己吃不慣。老人說,半份六塊錢,六塊豆腐。他又看看我,再送儂一塊,好吃儂下次再來。我心懷感激地接過一次性飯盒,七塊色澤金黃的長方形豆腐躺在碗底,淋在上面的碎辣椒汁散發(fā)著鮮香的味道。這真是臭豆腐?我問。油炠豆腐賽火腿,阿拉做了幾十年了,老人從吱啦作響的忙碌中抬起頭來說。
豆腐滾燙,邊走邊吃,腳下漸漸有了底氣。
老城區(qū)果真適合徒步旅行。隔不多遠(yuǎn),就有一處熱氣騰騰的攤子。半份臭豆腐,一籠鮮肉小蒸包,一個素菜卷子,我貪婪地往胃里塞著食物,像要吞下整條街。前方拐角處的一個攤子沒有彌漫的蒸汽,三輪車上一只不銹鋼大桶,反射著路燈和石板清冷的碎光。一對情侶坐在旁邊支起的小桌上,小聲地說著話。
木蓮豆腐。我瞄了一眼不銹鋼桶上的字。再看情侶面前兩只小碗里面的東西,近乎透明,上面撒著深色的顆粒。他們吃得很慢,男生的小勺翹在手上,半天沒有動,他的眼睛長在女生的臉上,那張臉也真好看,笑起來眼角瞇出一道狹長的線。那條線不是皺紋,我當(dāng)然知道,只要女生笑容收小,那道線就消失了,不會像我眼角的幾條線,笑與不笑都在那里。
來一碗這個。我跟站在三輪車邊的女人說。很多年沒吃過小甜品了。前夫說那是小姑娘們吃的。
要不要加糖?女人很快做好了,端著一只小碗問我。
加一點(diǎn)。
女人在碗里撒了一點(diǎn)綿白糖,順手從三輪車?yán)锏暮凶尤×艘淮涡孕∩追诺嚼锩妫瑢⑼攵说轿颐媲啊?/p>
像涼粉。我舀了一勺,涼絲絲的,微甜,幾乎不用吞咽,就滑進(jìn)胃里。上面還有一層紅豆,軟糯,更甜些。這也不是豆腐啊?我自言自語地說。
女人見我不認(rèn)識,急促地給我解釋,她的南方口音實(shí)在地道,我聽起來很費(fèi)勁。隔壁坐的小情侶轉(zhuǎn)過頭來看向我們,見我聽不明白,女生用好聽的聲音說,木蓮豆腐,是用一種植物,我們叫木蓮的果子搓洗出來的果膠,加上藕粉凝成塊做成的,像果凍,也像冰粥,我們這邊不喜歡加太多堅(jiān)果,只是加一些紅豆,加上白糖,就是很好吃的甜品。女生說完,又朝三輪車女人扭扭頭,這個阿姨做的木蓮豆腐很干凈,我們經(jīng)常來吃。三輪車女人感激地朝女生笑笑,又朝我點(diǎn)點(diǎn)頭,笑了。
七
書店關(guān)著門,里面的燈開著??磥硎侨コ燥埩恕?/p>
我沒開密碼鎖,繼續(xù)抄著磚紅色牛仔煙管褲的褲兜站在暮色四合的橋上望著我的書店。一年了,書店開起來整整一年了,在無數(shù)的質(zhì)疑之中,它頑強(qiáng)而又艱難地生存著。一年前,找到這家招租已久的小店時,我剛離婚,失去了妻子的身份,卻多了另一個身份:雙相情感障礙患者。我再也不想被送進(jìn)醫(yī)院,被捆在床上,我要自救,做一個依靠自己活著的普通人。招租的小店之前賣服裝,店主轉(zhuǎn)做網(wǎng)店之后,急于轉(zhuǎn)手。我一眼就喜歡上了它。尤其喜歡它二樓的房檐,一摞摞黛瓦籠在木梁之上,即使風(fēng)雨飄搖,木格窗仍舊可以打開,人坐在窗邊看橋上煙雨蒙蒙,行人匆匆而過。我在窗框上扯了一根晾衣繩,有太陽的時候就把洗好的衣服晾出去。我把手里僅有的積蓄幾乎全部投了進(jìn)去,每一本書從哪里來,擺到哪里去,我都做了嚴(yán)格的區(qū)分,我像記錄服藥時間和劑量一樣記錄著書店的每一天。直到前些天,我重新被情緒擊倒。
我搜集我的錯誤,
不是為了把它置于枕下,
而是為了把它灑落在路上:
錯誤,也會發(fā)光。
我想起阿多尼斯的幾句詩,這也是我寫在書店里的許多詩句之一。這些詩,總是給予我活下去的力量和溫暖。在橋上站了一會兒,她還沒有回來。晚風(fēng)把白色毛衫吹透,我兩只手搓在一起取暖,左手碰到右腕上戴的朱砂手串,我輕輕地?fù)崦执?,二十八顆朱砂,一顆轉(zhuǎn)運(yùn)珠,靜靜地盤在我的皮膚上。上次出院之后,我盯著纖細(xì)的右手,總感覺摘下住院的手環(huán),自己缺失了一部分,便買了一串朱砂戴上去。賣手串的姑娘說,朱砂安神,辟邪,會給你帶來好運(yùn)的。
會的,我相信會有好運(yùn)的。我在心里默念著。站在陽臺上,薄霧籠罩的天幕有幾顆閃爍的星星,書店二樓的燈光明亮,打開的窗子之上,懸掛著她換洗的衣服,在夜風(fēng)中輕輕地,搖晃。
八
小城的潮濕令我猝不及防。這里的雨不像北方半天或成天的下,這里的雨,短,且多,可以論陣,甚至論分鐘地下。明明雨絲如線,可轉(zhuǎn)頭就看見太陽曬干了路面。剛喜滋滋就著太陽把衣服洗好,要掛的功夫,雨又滴滴答答下了起來。太讓人抓狂了。
休閑服穿了三天,我自己都聞到自己散發(fā)著一股餿味。行李箱里的衣服不多,前夫說我這樣的體型,也沒什么好打扮的。也確實(shí),好看的衣服塞不進(jìn)去,塞進(jìn)去的都是一個模樣。我把擰干的衣服掛到窗臺,像沿河看到的一樣把窗臺晾成萬國旗展,不過我可不想當(dāng)街展示我大紅色的平角內(nèi)褲,它看起來像男人的休閑短褲,我把它夾到休閑服中間,藏了起來。
換上干凈衣服,心也輕快許多??磿苌线@么多書,閑來無事,拿塊抹布到處擦。如果有來生,我會做什么?剛有這樣的想法,突然在一排書的書立背面看到貼著一張硬殼紙,上面用彩筆寫著字:人生沒有如果,你要好好生活。鼻腔有些發(fā)酸,這句話像是專門為我寫的。小城雨水多,空氣極為干凈,書架上沒有多少灰塵。片刻工夫,我就擦了一整個書架。留言區(qū)有很多紙條,我想起夾克衫男人在這里站了很久,我也湊近去看。字跡各異,留言五花八門,有蒼勁的字寫: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有一板一眼的學(xué)生體:我要上岸,我要上岸!還有一些表白的自言自語的話,我津津有味地看著,突然看到右上角不顯眼處有張淡藍(lán)色便簽紙,上面的字著墨極重,寫著:愛意隨風(fēng)起,風(fēng)止意難平。平字的最后一筆,像筆直的劍,直插下去,幾乎將紙劃破。
這樣的一家書店,一天賣不了幾本書,店主是個什么樣的人呢?這么放心就把店交給我這樣一個陌生人,我有些好奇。吧臺里面掛了一些照片,雜七雜八,有怪模樣的動物,有抽象派的名畫。一張年輕姑娘的油畫掛在一角,白色毛衣,磚紅色牛仔褲,柔順的黑發(fā)散落在肩上,整張臉?biāo)貎簦鎸?shí),眼睛里有淡淡的憂郁。我默默地與年輕姑娘對視,猜不出她是店主還是店主的朋友,只是默默地看著她,看著看著,像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
砰。是那罐啤酒,我踢倒了它。對不起,我在心里默默地對它說。彎腰拿在手里,上面大寫的英文字母我并不認(rèn)識,卻突然很想喝掉它。前夫說女人不要喝酒,喝醉失態(tài)了被人笑話?,F(xiàn)在沒人禁止我喝了。拉環(huán)被打開的那一刻,豐富的泡沫迫不及待地冒出來,像一群可愛的精靈,爬滿我的手掌和小臂。我眼神柔軟地望著這群精靈,把它們輕輕吮進(jìn)口里,它們在我的口腔里啪啪啪地笑開了花。嗯,酵母粉的味道,我想,原來外國啤酒是這樣的味道啊,一點(diǎn)都不神秘。我邊喝邊走上樓去。
風(fēng)從格子窗里吹進(jìn)來。我把馬尾辮解開,重新散在肩上,像油畫里的姑娘一樣。夜深了,橋上的路燈稀稀落落,仿佛暗處藏著無數(shù)只眼睛發(fā)亮的黑獸。藏藍(lán)色天幕上,掛著閃爍的星,和一輪瘦小的彎月。一輛車疲憊地駛過,耳邊傳來河水汩汩的聲音,好似幾只被驚醒的睡蛙張開渴極了的嘴巴。
整座城市都在酣睡。我好像感覺到很多東西,又什么都看不清。我慢慢瞇起眼睛,黯淡的月光下,我看到自己插上潔白的翅膀,努力保持著飛翔的姿勢,一會兒飛到河水的上空,一會兒又跌進(jìn)昏暗的晃動的小巷里,我的臉上有濕漉漉的東西流下來,在這黑沉沉、晃悠悠的夜色里,我沉重地飛過每一扇打開的窗子,沿著想象中的,抑或是記憶中的路線,翅膀掠過我灰遢遢的衣服,掠過那抹飽滿的粉色,向著閃爍的星空,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