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慶軍印象記:洞觀世情
郝慶軍有三個身份:一是干部,他在文化領域從事文藝管理工作,干過雜志主編、出版社社長,也負責過具體的部門,不僅如此,在進京之前,他在鄉(xiāng)鎮(zhèn)、縣里等多個崗位工作過,是少有的有長期基層經(jīng)驗的干部;二是學者,他辭去記者職務,來到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讀現(xiàn)代文學博士,專心研究魯迅雜文這種現(xiàn)代文學最硬核的題目,他讀博時屬于大齡青年,拖家?guī)Э?,實屬不易;三是小說家,工作之余,慶軍喜歡寫小說,通過文學來寫時代、寫世情、寫人心,充分發(fā)揮他豐富的人生閱歷和廣博的職業(yè)見聞的作用。三重身份略有不同,又彼此融合,讓慶軍既知曉現(xiàn)實邏輯、人情世故,又有著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本色。他從地方到北京、從基層到部委機關、從文學世界到繁華現(xiàn)實,流連于不同角色、不同崗位,練就了洞若觀火、體情察物的能力。這些都有助于他在文學創(chuàng)作時,貼近火熱的生活,書寫真實的人間煙火。
一轉眼,認識慶軍也有十幾年了。2009年我博士畢業(yè)到中國藝術研究院工作,與年長我一輪的慶軍成了好朋友,我們都是山東人,他老家在魯中,我在魯西南。我們又都是學文學出身,自然有很多興趣相投的地方。我身邊的朋友多是一路讀書、從事研究工作的居多,慶軍是少有的有著豐富人生閱歷的兄長,是給我很多幫助的良師益友。記得那些年每次來院里上班,中午吃過午飯,我們就和幾位師友在單位附近的小花園散步、聊天,從國家大事到近期看過的好文章,從國際風云到日常變化,無話不說,甚為暢快。有時與慶軍談一些個人選擇、人生困惑,他總以過來人的身份給我分析優(yōu)劣、評判左右。我感覺慶軍身上有幾個特點:一是溫潤如玉的性格,他性情溫和,做事有條理、考慮周全,工作中曾與不同性格的人“搭檔”,都能干好工作,也能相處融洽;二是有自知之明,不怕事,也不懼事,遇到難題有時迎難而上,有時養(yǎng)精蓄銳,懂得人生進退的道理;三是做事有分寸感,堅持原則,又不失溫度。在我眼中,慶軍是一位君子坦蕩、值得信賴的好朋友。
有一段時期,慶軍積勞成疾,申請調到相對輕松的崗位。這時我已經(jīng)離開藝術研究院,雖然見面時間少了,但隔幾個月還會通話或見面聊天。又過了幾年,慶軍身體好轉,又轉到新的崗位,從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管理工作。他迅速調整角色,盡快了解非遺發(fā)展的來龍去脈。這些年正是各地非遺大發(fā)展的時期,慶軍越來越忙,他要到不同地方考察、調研,普及非遺文化,推動非遺建設。和慶軍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每次見面都聽他像聊家常一樣,介紹有地方特色的非遺項目,通過扶持非遺傳承人確實讓很多瀕臨滅絕的傳統(tǒng)文化又煥發(fā)了生機。慶軍經(jīng)常說沒有時間寫小說了,我總是開玩笑,忙工作也是為下一部小說積累素材,我想非遺肯定會成為慶軍下一部小說的主題。果然,他今年春節(jié)已經(jīng)開始創(chuàng)作以非遺為背景的系列小說了。
慶軍跟我說過,在中國社科院讀博士時期,他最經(jīng)常待的地方就是圖書館,花大量時間翻閱民國時期的刊物,也通讀過幾個現(xiàn)代作家的全集,這為他研究魯迅晚期雜文奠定了學術基礎。魯迅研究是現(xiàn)代文學領域的“顯學”,20世紀80年代以來,對魯迅及其作品的闡釋本身成為思想史變遷的標識。在新啟蒙思潮影響下,20世紀80年代,魯迅研究更重視對早期魯迅文本的解讀。2003年讀博士的慶軍,選擇了一個相對冷門的題目,從文化與政治的視角重新解讀晚期走向雜文寫作的魯迅。郝慶軍抓住雜文這一打上魯迅痕跡的新文體,來呈現(xiàn)魯迅如何用雜文進行一種文化抵抗和公共空間的開掘。這部著作沒有回避魯迅雜文的文學性與政治性的難題,還把魯迅與胡適、蕭伯納、文化復古思潮的關系進行了深入分析,展現(xiàn)了立體、豐富的魯迅形象。
相比學界中人,慶軍對中國社會的現(xiàn)實邏輯、基層發(fā)展有深刻體會。博士畢業(yè)后,慶軍到文化研究機構從事管理工作,實現(xiàn)了從基層到京城的人生躍遷。此時年近不惑的慶軍開始了文學創(chuàng)作。按照他的說法,在機關時行政工作占據(jù)了大量的時間,無暇完全沉浸于學術領域,反而業(yè)余寫小說讓其可以超越日常生活,把所思所感轉化為形象化的精神創(chuàng)作。除此之外,我想慶軍有一種不吐不快的創(chuàng)作沖動,這與他的兩種人生經(jīng)驗有關,一是他從事過中學教師、基層干部、記者等各種職業(yè),與各個階層的人打過交道,30歲后又經(jīng)歷讀碩、讀博、留京等人生的轉換,可謂跨越不同的“圈層”,對人生有了豐富的體悟和反思;二是他從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深知文學不是小事,從晚清民初以來,小說就不僅僅是“小”說,而是言事、觀世的中介。慶軍的文學創(chuàng)作受到本職工作的影響,不忙的時候就寫得多,忙起來就沒有空創(chuàng)作。
20世紀90年代市場化大潮以來,文學逐漸邊緣化,文學寫作成為特定領域、相對專業(yè)化的事情。慶軍的小說可讀性強,人物形象鮮明,語言通俗,故事引人入勝,我每次閱讀他的作品,都是一口氣讀完。慶軍熟悉現(xiàn)代文學以及從五四新文學到20世紀80年代先鋒文學的發(fā)展脈絡,他沒有選擇嚴肅文學的創(chuàng)作路徑,而是受到20世紀90年代新寫實小說、身體寫作、官場職場小說的影響。因此,慶軍的小說更像市井、世情小說,寫官場,寫職場,也寫活色生香的個人生活。他的小說不追求形式化元素,也不玩敘事實驗,而是回歸到講故事、塑造人物等小說的傳統(tǒng)范疇。
這種文學風格與慶軍小說中所書寫的時代相匹配。從他的小說中能看出世紀之交前后二十年的偏愛。這段時間既是慶軍從大學畢業(yè)到工作、讀博、進京的時段,也是市場化改革狂飆突進的時段。慶軍早期的《錦瑟無端》《兩個教授的故事》《書香》《我從海德堡來》等小說正是對這一時代的真實反映。
相比十年前的作品,慶軍近期的一些作品更有意識地審視20世紀90年代,寫到了人性的回歸。在《在普者黑談情說恨》這篇小說中,慶軍依然把20世紀90年代作為故事發(fā)生的“主舞臺”,那是一個讓充滿理想主義的青年發(fā)生人生轉向的時代。20世紀90年代中期,曾經(jīng)的詩歌團體七星社成員紛紛如鳥獸散,各奔“前程”,而南下淘金的狂潮很快退卻,大家經(jīng)歷了各種人生變故。如同小說中對女詩人荒水的呈現(xiàn),從嫵媚、灑脫、美麗、干練的才女到體態(tài)臃腫的老年女人黃玲玲。當結尾處兩位過來人重新審視過去的歲月時,“我”與荒水仿佛又回到年輕的純真時代。
人們經(jīng)常說,“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我想慶軍就是這樣的例子,他少了名利之心,可以更從容、更回歸本源地思考學問與人生。就像宦海中浮游的傳統(tǒng)文人,在廟堂與江湖之間成就“人情練達”的本領,在入世與出世之中洞觀人潮心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