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威:重復敘事與困境言說
2024年的2月,我收到李木一寄來的長篇小說《大明龍州土司》。這是一部歷史小說,曾獲得第四屆“金熊貓”網絡文學獎,主要講述明朝正統(tǒng)、景泰及天順年間龍州(今四川平武縣周邊)薛氏、李氏、王氏三家土司由盛轉衰的故事。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的難度在于,創(chuàng)作者需要在既定的歷史事件中發(fā)現(xiàn)、尋找、開拓一條虛構之徑,既不能偏離歷史的大勢,又得完成個性化、傳奇性的敘事。這需要想象力和敘事功底,也需要扎實的案頭功夫與考據(jù)精神。因而,當我不時看到李木一在朋友圈分享她對歷史文獻、土司制度、妝容服飾與平武報恩寺等相關領域的考證與思考時,都下意識地認為,她的主要創(chuàng)作領域在于歷史,在于她的家鄉(xiāng)平武。對具有獨特性的地域文化資源進行深挖,進而打造屬于自己的“文學富礦”,這自然是一條可取之路——已經有眾多優(yōu)秀作家、作品證明了這種選擇的可行性。我想,李木一的文學之路亦是如此。
直到近期集中閱讀了她的《答案走失在午夜》《怪鄰》《比永遠多一天》《關于葵的幾種猜想》《時間拜訪者》等一批短篇小說,我才發(fā)現(xiàn),她不僅傾心歷史,還關注現(xiàn)實;她的小說世界不僅有廣闊復雜的家國情仇,也有專注于現(xiàn)實世界中個體情態(tài)與存在困境的細致刻畫。在這些短篇小說中,李木一呈現(xiàn)出與《大明龍州土司》迥然不同的敘事風格?!洞竺鼾堉萃了尽分?,多線交織,歷史現(xiàn)實與個體想象相結合,家國之變與情愛之艱相纏繞,語言流暢,不時顯現(xiàn)出古典氣息與詩意色彩;在短篇小說中,李木一的敘事更為自由、跳脫,或是對某一事件的多角度敘述,或是以人、時間、地點為原點不斷進行重復敘事,或是將過去、現(xiàn)在、未來多重時空雜糅一體,充滿詭譎想象與現(xiàn)代意味。這些敘事特征,在李木一的短篇新作《1013》與《尋路人》中也有清晰體現(xiàn)。
《1013》中的主人公柯任是一名普通的上班族——家境普通,父母務工,弟弟高中,無法給予他更多的支持;事業(yè)普通,在職場并無知心朋友,還總是被上級壓榨;經濟收入更加不堪,工作數(shù)年卻依舊是月光族,無力購車只能騎自行車上下班,因多次無法按時刷臉打考勤,一個月的工資被扣掉三分之一。小說并沒有如同新寫實小說那樣,對柯任的日常生活進行事無巨細的全方位記錄,而是將筆墨聚焦于他上班路上的一場車禍。更確切地說,是聚焦于他騎著自行車在路口被黑色越野車撞飛之后的種種可能性上。車禍成為了這篇小說的敘事原點,李木一不斷地將延伸出去的筆墨拉回到這場車禍,并為柯任安排了多種不同的后續(xù)。由此,這篇原本現(xiàn)實主義風格的作品,逐漸走向現(xiàn)代與魔幻。車禍的后續(xù)之一,是柯任毫發(fā)無損地在嘈雜聲中醒來,意外地擁有了能夠洞察他人內心真實想法的讀心術。接著,他聽到肇事司機在關切背后的詛咒和不滿,聽到隔壁工位的同事對他今天竟然沒遲到而產生的失落與怨恨,聽到老板以技術部副經理這一崗位為誘餌對他“畫大餅”之時內心深處的丑惡嘴臉……讀心術賦予了柯任看破表面?zhèn)窝b的能力,卻并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幸福。車禍的后續(xù)之二,是柯任死后的靈魂進入到一個看似一切愿望都能得到滿足的“天堂”:奢華別墅里美酒佳肴與華服美裝無數(shù),金錢伸手即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然而,柯任只能待在這富麗豪華的房子里,無法外出,無休無止。富貴成為了他永遠無法突圍的牢籠。車禍的后續(xù)之三,是柯任毫發(fā)無損地從地上起來,發(fā)現(xiàn)肇事司機已經消失不見,而越野車也沒有一絲碰撞痕跡。更詭異的是,醒來之后大街上、公司里都空無一人,手機里所有人的號碼撥過去都是空號,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只有永恒的孤獨降臨在如同孤魂野鬼般的柯任身上。車禍的后續(xù)之四,是柯任起來之后發(fā)現(xiàn)肇事車輛已經逃逸。他回到公司之后,老板讓柯任擔任司機送其外出。途中,柯任撞到一個騎自行車的人,而那個人竟然是早上被撞的自己。老板因怕?lián)熖优苤螅氯我簿o追他而去,在一個路口他被一輛黑色越野車撞倒。
至此,李木一在小說中已經敘述了柯任被撞之后四種完全不同的結果。這四種后續(xù),一一對應人性中的虛偽、物欲、孤獨和責任,對應人的種種存在困境。讀到此處,小說的結構與創(chuàng)作者的意旨已大致可見。更令人驚奇的巧妙構思緊隨而來,一艘來自離帕星球的宇宙飛船突然降臨,名為魂馬、沉居的外星人開始交流。原來,他們每年(人類紀元一千年)降臨地球一次,對人類進行觀察。從《后漢書》到《宋會要》再到當下,人類多次觀察到飛船的降臨。科技在不斷進步,但文明的發(fā)展仍顯滯后,人身上的種種劣根性仍在。小說的主人公柯任,實則是他們的第1012號實驗樣本,而他們要繼續(xù)觀察的1013號樣本,則是一個正在專心讀著小說的人。1013號,即是“我們”,即是“我”。換而言之,我們每一個人,都將成為下一個被觀察、被考驗的人類代表。小說從最初的現(xiàn)實書寫走向了科幻寓言,批判鋒芒則逐漸清晰、尖銳。
《尋路人》與《1013》一樣,呈現(xiàn)出重復敘事的特征——《1013》反復回到車禍現(xiàn)場,《尋路人》則反復回到那個詭異的圓形空間。與《1013》不同的是,《尋路人》一開始就顯現(xiàn)出其超現(xiàn)實的一面:“我從一片混沌里醒來,竟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在一個陌生的巨大圓形建筑里。頭頂是透明的球形玻璃天幕,四周空蕩蕩的,只有四扇高聳厚重的雙開90°弧形玻璃門,看起來一模一樣,沒有任何區(qū)別。可惜的是,大概是玻璃門上有著某種特殊材料涂層,我看不到門后藏著什么?!边@個陌生而怪異的空間,為“我”提供了多種可能性。每一扇門,都是一重時空。由此,“我”重返童年回到小學五年級的課堂,回到過去在湖心亭與“十六歲的我”深談;“我”有時候是“我”,“我”有時面對“曾經的我”,“我”有時又在“曾經的我”面前扮演“陸老師”,“我”對“曾經的我”發(fā)出種種警戒卻又陰差陽錯地走入命運的歧途;“我”用盡全力試圖突圍,卻又一次次被自己的“全力”所擊退……在小說中,多重時空既是獨立的,又是緊密相連的;既飽含因果,又總是錯過。命運的復雜與無常,就在這無限循環(huán)的時空交錯中顯露出其猙獰的一面。這亦是人生困境的一種,因其詭異而更顯無奈。從這個角度來看,《尋路人》和《1013》一樣,也呈現(xiàn)出一種寓言性質——在東南西北四扇門的背后,在平臺與平臺之間,在各種路徑的突圍之中,實則是個體能動性與命運普遍性深度纏繞,它們無法分割。這,恰恰是我們的現(xiàn)實一種。因而,《尋路人》披著現(xiàn)代敘事的外衣,本質上仍是對人的現(xiàn)實困境的深度刻畫。
從敘事學的角度來看,這兩篇小說都存在一個尤為明顯的“敘事原點”。李木一就是以此“敘事原點”,構建其重復敘事。值得注意的是,返回“敘事原點”的主人公,有時并非像柯任一樣一無所知、從頭再來,而是攜帶著曾經的記憶與經驗,開啟新一輪的突圍;也是在反復多次的突圍嘗試中,才彰顯存在困境的強大與壓迫,同時彰顯出個體的無奈與堅韌。在這一點上,《尋路人》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同樣可以作為佐證的是《答案走失在午夜》,這篇小說中的重復敘事與多重時空交織等特征也尤為突出——前女友即將訂婚,失戀且離職的“我”不斷在混沌、昏暗中醒來,回到深夜12點23分的餐廳,遇見前女友和她的未婚夫。12點23分,是這篇小說的“敘事原點”:第一次醒來,“我”怒火中燒,怒斥渣男將他暴揍一頓,結果是認錯人;第二次醒來,“我”在訂婚宴上強顏歡笑,咽下所有心酸;第三次醒來,“我”直面前女友的背叛,卻發(fā)現(xiàn)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單向臆想……
倘若只看單篇作品,李木一小說中的重復敘事令人耳目一新;集中閱讀李木一近些年的短篇小說,重復敘事則構成李木一作品的典型風格。這時,我們可以將它稱之為“李木一的重復”。只是,在“李木一的重復”背后,還應當引起注意的是“重復的李木一”——李木一對現(xiàn)實一種、存在困境、難言命運的種種書寫,構思精巧,彰顯她的敏銳、思索與勇氣;同時,我也期待李木一能夠像她筆下的人物一樣,在重復中不斷更新,在語言和結構等方面做出更驚艷、更大膽的突圍,這意味著她的自我超越與更多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