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冕:宛若當日庭院——故里四憶之一
幼年的記憶,古老的庭院。寂靜,幽深,夏日的中午,蟬鳴在樹,花影凄迷。天井,那時覺得很大,母親在水井邊搓衣,我在邊上玩耍,仿佛聽得見花落的聲音。記得有一年生病發(fā)燒,看見院內墻頭上有矮人在行走。我把平日的妖魔故事放進了夢境之中。還有,也是病中的幻覺,那院落里晾曬的衣物,呈現(xiàn)出花花綠綠的鬼臉。這都是幼年留下的記憶,事情就發(fā)生在這所院落。
門檻很高,我和弟弟想跨出門檻需要大人的幫助。也是夏日,夜晚睡在廂房的鋪地涼席上,沒有睡意,聽著院子里蟲鳴的聲音,諦聽遠處的腳步聲。父親今夜要從蘇州回來,如同往常,將帶回玫瑰醬和那邊的糕點。蘇州很遠,父親的腳步很近。因為興奮,睡眠無心。我尋找這座庭院,尋找母親當年洗衣的古井,古井的寂靜。亞熱帶的花無聲地飄落,飄落在母親的身邊。
當年寫生平經歷,寫到出生地和記憶中的院落,用的是王光明早年應我之邀在福州的調查,還有大哥承紳先生留給我弟弟的信件。其中說,曾祖父置業(yè)“郎官巷舊厝”,后家道中落,賣舊屋,分家。我家一支遷居他處。大哥記憶深刻,列舉了當年郎官巷廳堂的對聯(lián):
族肇西周 溯宣王祚土 申伯分茅 姓氏光昭垂史冊
藩支南渡 羨淝水將才 東山相業(yè) 功名彪炳壯旆旌
此聯(lián)講的是謝家的歷史淵源。追溯到西周,以及后來晉室南渡,追溯到謝安的顯赫家世,都是源自《世說新語》那些典籍中的歷史碎片,被拼湊成輝煌的身世了。有點俗,無非說明,“祖上也曾闊過”。再有一聯(lián)是頌揚家風的,詩書傳家,名門品味,如此等等,也是講述烏衣巷口的陳年舊事:
入室有余香 謝草 鄭蘭 燕桂樹
傳家無別物 唐詩 晉字 漢文章
我把這些碎片轉述在類似檔案的文字中了。奇異的是,那日進了一座庭院,廳堂四壁赫然出現(xiàn)的是記憶中、夢幻里出現(xiàn)的兩副對聯(lián),我吃驚這似曾相識的環(huán)境,脫口而出的竟是這樣一句話:“這地方我來過!”但這不是大哥確認的祖上的“郎官巷舊厝”,這里是安民巷。郎官、安民兩巷,同為今日南后街三坊七巷的精華,而且恰又是隔壁鄰居。難道是大哥的記憶有誤,錯把安民巷記成了郎官巷?確定的事實是:此時此刻我登臨的是安民巷,這里不是郎官巷!盡管郎官巷里有嚴復故居,也住過林旭,我私心也樂于與之為鄰。
那日走進安民巷15—16號院落,我禁不住脫口而出那句話。這很像是曹公在《紅樓夢》寫賈寶玉初見林黛玉脫口而出的那句“這妹妹我見過”的“抄襲”。在曹公,他是神來之筆,而在我,卻似是一個夢境的驚愕。院落寂靜,一口古井,濃密的樹蔭,花落了一地。龍眼花、荔枝花、柚子花……這是我追憶童年生活常用的筆墨。我將這疑惑征詢朋友,回答:這里是福建省文學院的辦公駐地,安民巷15—16號,三進院落。再問,回答是,向前行走幾步,安民巷47號,是福州文學院的駐地。
我堅信不僅來過這里,而且住過,幻想過,夢見過:母親一襲夏布白衫,在樹下,在井邊,她俯身搓衣,花在飄落,落了一地,且無聲。入夜,星星掛滿了密不透風的樹枝,蟲鳴盈耳。這里有夢,夢中有母親。但這里是安民巷15—16號,三進的院落,如今的福建省文學院,再往前走幾步,是安民巷47號,那里是著名的鄢家花廳,也是一個文學院——福州文學院。這些地方,住著我的朋友、友誼、文學、詩歌,與我的夢境有關,也與我的畢生追求有關——我畢竟找到了我的夢,文學夢,詩歌夢。這里肯定是我曾經的家,有母親,有弟弟,有父親從蘇州帶回的玫瑰醬!文學終究是我的家,我畢竟與文學有緣。
2025年7月4日,于北京昌平北七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