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同別錄》與李莊精神
七月下旬去金壇參加紀念段玉裁誕辰二百九十年學術(shù)研討會,老友西南交大汪啟明教授晚到,詢之,說在參加新書發(fā)布會。問什么新書,答曰“六同……”——“六同別錄?”我驚訝地接問?!皩?,你怎么知道?”“我讀過。這書怎么會重???”“紀念抗戰(zhàn)勝利八十周年,弘揚李莊精神?!蔽一腥魤粜眩潎@之余,思緒瞬忽穿回到四十多年前讀書時的光景。上世紀70年代末,我為學習音韻學,將《韻鏡》抄了一本,但光知道“類隔”“音和”“重紐”幾個淺顯名詞,而懵于“精照互用”“寄韻憑切”等諸多門法,很難弄懂玄深的等韻圖,即使參看趙陰棠《等韻源流》,也仍然恍惚不明所以。后得知董同龢有《等韻門法通釋》和《廣韻重紐試釋》,周法高也有《廣韻重紐的研究》,刊在《史語所集刊》外編第三種《六同別錄》(下簡稱“《別錄》”)中,就想當然地從上海圖書館舊平裝書庫去調(diào)閱。哪知接連填寫多次提書單,都回覆無書,心里狐疑不定。后來還是管理員幫忙,在長樂路、富民路合眾圖書館舊址的線裝書庫找到此書。線裝書庫的書,如果只有一套,不能出庫,一般要讀者預(yù)約前去閱覽。此書居然有兩套,所以調(diào)一套送到人民大道主館。我看了才知道是手寫、石印、線裝三大冊。因為文章手寫石印,模糊不清,國際音標更難辨認。閱讀書前傅斯年《編輯者告白》,知作者完稿后未經(jīng)主任審閱、同仁討論,印刷也受到李莊小石印廠的技術(shù)制約,錯誤很多,傅說“只可作為初稿而已,將來總要再版的,那時候再刪正”。既然要再版,我就通過目錄線索,知道《史語所集刊》(下簡稱“《集刊》”)第十三、十四本重新排印了《別錄》文章,所以借出《集刊》細閱深研。
在抄錄幾篇等韻門法和重紐文章的同時,我也看了其他幾篇。如芮逸夫的《伯叔姨舅姑考》,引導我去閱讀他的《論中國古今親屬稱謂的異制》《九族制與爾雅釋親》《爾雅釋親補正》《釋甥之稱謂》等文,知道他后來將《伯叔姨舅姑考》第六節(jié)《中國親稱謂制的演變》改寫成《中國親屬稱謂制的演變及其與家屬組織的相關(guān)性》。從他的文章中,我知道馮漢驥有《中國親屬稱謂指南》,故上世紀80年代漢譯本一出,我即購讀。這對我后來研究商周、春秋等級稱謂時轉(zhuǎn)向“動態(tài)稱謂”的視角是一種基礎(chǔ)的積累。
《別錄》是一本戰(zhàn)亂炮火聲中的特殊刊物。史語所1928年成立,同年開始出版《集刊》,一年四輯,依一本一分、一本二分、二本一分這種頗為別致的名稱次第刊行。其實這“本”等于“卷”,“分”就是“期”?!都芬詺v史、語言、考古和人類學內(nèi)容為主,文章多插圖、國際音標、古籍僻字等,所以特別倚由老牌出版機構(gòu)商務(wù)印書館印制。1941年太平洋戰(zhàn)事爆發(fā),史語所從南京、長沙、昆明輾轉(zhuǎn)遷徙到南溪李莊,商務(wù)印書館管理處雖也遷到重慶,但港滬兩地的貨棧和印刷廠均被日軍劫持,大量書籍被抄,書稿損失嚴重,編輯好的《集刊》也無法正常按“分”出版,只能自己用土紙四分一起印行——這是造成《集刊》自第九本開始不分“分”的原因(至四十本始恢復(fù)四分)。雖遭此困境,史語所同仁之研究則仍在不斷深入,且成績斐然,董作賓的名著《殷歷譜》、勞幹的《居延漢簡·釋文之部》即在該地完成并石印。緣此,所長傅斯年謀于同仁,欲繼《慶祝蔡元培先生六十五歲論文集》和《史料與史學》兩種“外編”之后,再編一本“六同別錄”,以當集刊。六同是李莊在南朝蕭梁時期的郡名,是否兩字像“大同”,字形字義都很吉利?1945年1月,戰(zhàn)爭局勢已有明顯轉(zhuǎn)折,用傅斯年的話是“頗近抗戰(zhàn)勝利”,所以名為“六同”。稱之為“別錄”,是因為這些文章本來都可以編入《集刊》,由于戰(zhàn)事影響了《集刊》的印刷出版,彼時《居延漢簡·釋文之部》石印成功,因而效仿,先手寫石印,故名“別錄”。此書設(shè)想似應(yīng)在1944年夏秋季,因為張政烺《奭字說》文末記“三十三年歲杪手錄上石”,則策劃當在此前。所收15位作者28篇文章的完稿時間各不相同。周法高一生學術(shù)的代表作《廣韻重紐的研究》寫于1941年,是舊稿,1944年在李莊重訂。張政烺《奭字說》也是1942年舊稿。董作賓《殷歷譜》1945年4月出版,各方有所獻疑,他作答,所以《殷歷譜后記》至1945年12月25日寫訖。芮逸夫于1933年與凌純聲、勇士衡等去湘西調(diào)查苗族而寫的《苗語釋親》也到1945年12月才修正定稿。而高去尋的《評漢以前的古鏡之研究》一文附記記為1946年1月,應(yīng)是最晚一篇。各人寫完論文,分別去石印,然后合訂成書,所以出版已在1946年。但《別錄》在封面上仍印“三十四年一月”,這是依從傅斯年《編輯者告白》所具的年月??梢姵鲞@樣一本論文集,作者各自承擔抄寫之役,然后匯總,殊為不易。當然其中也不乏有趣小事,文字為作者自己謄寫,字跡各異,字體大小也因人而異,石印時,小字比大字相對要整齊清晰。石璋如說,自己個兒小,字也小,董作賓人高馬大,字也大,周法高字更大,張政烺毛筆字很好。今看《別錄》,周手寫書跡明顯擁擠,好像很多人擠在一間很小的辦公室里。
我自上世紀70年代末就抄錄《集刊》中的文章并關(guān)注其作者各種著作,1987年中華書局影印出版《集刊》前21本,出于曾經(jīng)抄錄過的感情和對作者學術(shù)的崇敬,購置一部陳之書架。面對《集刊》,我常常思索這樣一個問題,盧溝橋事變以后,舉國上下始終處于戰(zhàn)爭的動蕩之中,盡管李莊僻遠,相對幽靜,但物質(zhì)匱乏,生活不便,這是事實。以常理而言,環(huán)境動蕩和思維焦慮很難產(chǎn)生高質(zhì)量的文章,學者們需要具備怎樣的信念,練就怎樣的定力和靜功,才能寫出如此精深的論著?懷著這種心結(jié),2011年參加西南交大“文獻與方言研究學術(shù)研討會”后,去南溪李莊參觀,瞻仰他們當年住過的板栗坳栗峰山莊,撫摸那些支撐學者寫下名著的老舊桌椅,感受這小鎮(zhèn)的歲月變遷,思潮起伏,感慨萬千!
李莊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小鎮(zhèn),人口不過二千余人,但有容乃大,抗戰(zhàn)期間,竟接納來自南遷大學及研究機構(gòu)近二萬名學者。瞬間涌入那么多人,光飲食起居的壓力,小鎮(zhèn)就難以承受,何況在戰(zhàn)亂年代!所以,入住學者生活之艱難也就可以想見。曾見到一張油印的由陳槃執(zhí)筆的史語所所務(wù)會議(1945年2月9日)記錄,其中一項即在討論所內(nèi)請假外出人員回所后聘任書記的口糧配給問題。史語所住所侷促湫隘,學者辦公,多與文物、書籍共處。石璋如回憶,當時辦公地方緊張,經(jīng)常是誰出去田野調(diào)查或出差,就騰挪到他那里辦公,互相錯時借用。環(huán)境雖然逼仄,但這些房屋都是當?shù)孛癖娋o縮自己的空間而提供的。李莊百姓無私的奉獻精神,史語所同仁刻苦的鉆研精神,共同鑄就了中國人民抗戰(zhàn)的民族之魂,共同維系、延續(xù)著中華文化的學術(shù)命脈。
張政烺在《奭字說》附記中,記錄了當年學者撰著時的艱辛:“中華民國三十一年春日作,三十三年歲杪手錄上石,研凍指殭,目瞑意倦,幾不成字?!币晃蝗鄽q的青壯年,已經(jīng)感覺如此,這需要怎樣一種毅力和信仰,才能堅持下來!而一旦強寇朝挫,降幡夕張,國土重光,爆竹齊喧,學者們的心情頓時撥云見日。芮逸夫《伯叔姨舅姑考》后記云:“三十四年五月十八日初稿;八月十五日,在獲聞日本無條件投降消息之夕改定稿;時在四川南溪李莊栗峰本所?!碧刂酒湓诎嗽率迦崭亩ǎ且环N雙重的喜悅。屈萬里在《謚法濫觴于殷代論》文末云:“民國三十四年十一月八日,記于四川南溪李莊。時日本投降已逾兩月,方將漫卷詩書,作出峽計也?!逼洹跋灿瘛钡男那楹糁?。李莊印制的《六同別錄》雖然粗糙,但其浸潤著當?shù)厝嗣窈褪氛Z所學人的無限心血!
1946年10月,史語所遷回南京,同仁即著手將《別錄》文章分別編成《集刊》第十三、十四兩本。刊前“告白”說:“惟因在內(nèi)地印行,刊校未精,流通亦鮮。今重為編印,將《六同別錄》作為《集刊》第十三本及十四本?!边z憾的是,這兩本《集刊》遲至1948至1949年才印出。對照《別錄》和《集刊》,發(fā)現(xiàn)石璋如的《小屯后五次發(fā)掘的重要發(fā)現(xiàn)》《小屯的文化層》和傅樂煥《廣平淀續(xù)考》三篇,并未編入《集刊》,石氏二文不收,是他又增加內(nèi)容,重新整飭,以《殷墟最近之重要發(fā)現(xiàn)附論小屯地層》為題,刊于《田野考古報告》第二冊,傅文不收,因由不明。
這次四川人民出版社用影印方式出版《別錄》,不啻是這套歷史性文集的留真譜。全書設(shè)計典雅,裝幀精美,并約請專業(yè)學者分別撰寫導讀,這至少有幾層值得回味與紀念的意義:一是保持石印原貌,讓讀者直觀想象八十年前,先輩們在那么艱難困苦的環(huán)境中,堅持學術(shù)研究之不易。二是后人閱讀他們的著作,一般都是鉛字排版,保留作者文稿手跡,可以領(lǐng)會“書為心畫”“字如其人”古諺的意蘊,增加與前輩學者的親近感。三是《別錄》文章涉及歷史、考古、語言、民族、民俗以及人類學等多個學科,一般讀者難以全面理解,有了專業(yè)學者的導讀文字,可以感知八十年前各個學科研究所達到的水平。
史語所在李莊取得豐碩成果的前提,是在時勢的艱難、環(huán)境的困苦中顯現(xiàn)出來的堅韌不拔、踔厲奮發(fā)的氣概,她既代表了李莊人民懷著民胞物與、同仇敵愾的無私奉獻精神,也體現(xiàn)出學者在烽火連天的困境中堅守民族文化、接續(xù)中華學脈的研究精神。這種精神,并沒有隨著抗戰(zhàn)的勝利、環(huán)境的改變而褪色或消失,而是一直在繼承并發(fā)揚光大?!秳e錄》中的作者,不少是著作等身,更兼壽登期頤之人。以石璋如老人而言,高壽一百零三歲,他大概是古今唯一的一位兒子(民族學家石磊)已經(jīng)退休,自己還在每天上班的人。曾聽臺灣史語所友人說,直到一百歲,他還是每天堅持去所工作,并且到樓頂去做甲骨文“肜”祭的光照實驗,芮逸夫也是九十歲還每天到史語所上班。
八十年后再捧起這套《六同別錄》,感覺特別沉重,因為她承載著一段“國破山河在”的歷史,一片揮之不去的記憶,一種值得繼承并發(fā)揚光大的中華民族精神。
二○二五年八月四日至六日于榆枋齋